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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真不容易!」她說:「一夜工夫就做成了。只要這麼發憤,何愁舉人不到手?」

  「你別這麼說!」馬夫人笑道:「不是你逼著他,他也不能這麼發狠。進了考場,未見得就會這麼快。」

  「太太這話正說反了。」錦兒說道:「考場裡的號子,站起來挺不直腰;睡下來伸不直腿。聽人說,頭一天還好,第二天那氣味簡直不能聞了。雪芹受不得那個罪,自然逼得他早早交卷,好趁早出場。雪芹,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是啊!我已經打算受這麼一回罪了。」

  「一回可不止。明年鄉試中了,後年春天會試,中了進士殿試,說不定中個狀元回來。」

  「你別老趕了!」曹雪芹說:「咱們旗人就從沒有中狀元的。」

  「翰林呢?」

  「那得大卷子寫得好,才有希望。」

  「那你就練字吧!說實在的,只要你中了進士,就甚麼都不必愁了。」錦兒又說:「那天跟震二爺聊閑天,他說:只要雪芹中了進士,不用他開口,內務府就會替謀缺,或者戶部、或者工部,當個現成主事,不必上衙門自然會有人送禮上門。那時候由著你的性兒去當名士。」

  曹雪芹不作聲;馬夫人卻開口了,「人家的禮也不是白送的。」她說:「俗語說得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有甚麼請款、報銷的公事來拜託幫忙,也是件很麻煩的事。」

  「那也好辦。」錦兒接口,「能幫就幫,不能幫只好說聲對不起。送不送禮在人,幫不幫忙在己。那時候震二爺自然會給雪芹指點利害;只要雪芹自己耳根子別太軟就行了。」

  「他就是耳根子軟。」馬夫人正色告誡愛子:「你這脾氣可真得改一改。」

  談到這裡,曹雪芹起身回夢陶軒,一面喝茶,一面取出壽序的稿子來細看,正在聚精會神地斟酌時,聽得門上輕叩,轉眼看時,是秋澄在門口。

  「怎麼不進來?」

  「我怕擾亂你的文思。」秋澄問說:「快脫稿了?」

  「快了。」

  「要謄清吧。」

  「當然。」

  「我來幫你的忙,怎麼樣?」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曹雪芹笑嘻嘻地站起身來,「我這位子讓你。」

  「我在這張半桌上寫好了。」

  「不,不!那裡光線不好,也不舒服;寫正楷非得有個好座位不可。」接著又說:「我的紙一直捨不得用,今天可要開張了。」

  說著,從黃楊木的書櫥中,取出來一盒宣紙箋,是在琉璃廠定制的,浮水印的格子,底版上印著極淡的花紋,細看才能分辨,是用惲南田的花卉,刻板套印。最後印著「夢陶軒吟箋」五字。

  「印得真不錯。」秋澄說道:「不過也不是甚麼稀世珍品;你甚麼都大方,唯獨這幾張信紙當寶似地,小氣得要命。」

  「雖不是甚麼稀世珍品,可是用一張少一張,自然就小氣了。」

  「用完了不會再印?怎麼說用一張少一張?」

  「制這箋紙的老劉,外號『扭不轉』,脾氣很撅,就跟我投緣,有一回刻了一副板,我說好,他就替我印了一百張。見了的都誇獎,我有個朋友,在王府當差,跑了去找老劉,不知道怎麼把話碰僵了,楞是不給印,我那朋友拿出王府的勢力壓人,更壞,老劉當場把板劈了兩塊。」

  曹雪芹又說:「這一百張箋紙就跟古書的孤本一樣,我怎麼不拿它當寶?」

  「你就是能跟怪人交朋友。」秋澄笑道:「聽你這一說,都嚇得我不敢動筆了。」

  「為甚麼?」

  「怕寫壞了,糟蹋你的寶貝。」

  「你是例外,儘管糟蹋,寫壞九十九張,還剩下一張,那就真的是海內孤本了。」

  秋澄說的是真心話,此刻聽他這樣說法,心情放寬來,紙好、筆墨也湊手,自覺比平常練字時寫得好,興致就越發高了。

  在另一面改稿子的曹雪芹很快地完事了,拿了剩下的兩張稿紙走過來說:「你先看一遍,有不清楚的地方問我。」

  「好!你擱在那兒。」

  「你先看。」曹雪芹說:「看完了我去太太那兒,陪錦兒姊聊聊天,你一個人安安心心寫好了。」

  「你別去!」

  曹雪芹頗感意外,順口就問:「為甚麼?」

  「太太快歇午覺了。」

  「太太歇午覺,我跟錦兒姊回來好了。」話一出口,心裡想到:秋澄的話不錯,到了馬夫人歇午覺的時候,何以錦兒還在那裡?那就一定是馬夫人留著她談甚麼事。

  但能讓馬夫人一破每日必行的例課,不睡午覺跟錦兒談事,那麼這件事不但重要,而且一定也有趣,談來可以忘倦。這又是一件甚麼事?曹雪芹坐在那裡怔怔地思索了一會,突然省悟,談的是辦喜事。

  怪不得秋澄躲開,而且不願他去!這樣想著,腳癢心更癢,有些坐立不安了。

  秋澄看在眼中,意有未忍,便說一句:「你要去,就去吧!」

  聽這話,似乎那面所談的事,又跟她無關;略想一想,作一試探,「不忙!」他說:「我等你抄完了,一起走。」

  「我不去。」

  這下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不錯,「為甚麼不去?」他故意問道:「是不是聽了害臊?」

  秋澄不答,只板起了臉。曹雪芹哈哈大笑,退出房門,急步飛奔,不道得意忘形,一出去就滑了一下,踉踉蹌蹌收不住腳,順手抄住廊上的高腳花盆架,只聽「叭噠」一聲,一盆臘梅砸在地上,人也摔了一跤。

  「怎麼啦?」

  秋澄趕緊出來探望;又有個小丫頭將曹雪芹扶了起來。幸好,除了右手撳在花盆泥上,弄髒了手以外,別無傷處。

  「地上滑,走得急,摔倒了,沒有甚麼。」

  「真的沒有甚麼?」

  「真的沒有。」曹雪芹關照:「快打水來,讓我洗手。」

  「報應!」秋澄只說了這一句,扶起花盆架;隨即又回屋子裡去謄稿。

  【二十】

  曹雪芹猜得絲毫無誤,馬夫人院子裡、走廊上聚了好些丫頭、老媽子,在聽屋子裡談為秋澄辦喜事的細節。

  原來承平歲月,飽食終日,在家總得想些有趣的事來消磨辰光,男人的花樣比較多,厭了還可以出去走走;閨閣之中,不過有限的幾樣消遣,刺繡女紅、講究烹飪以外,無非聊聊天、鬪鬪牌;識字的還好,不識字的有時長日無聊,便只有到黑甜鄉中去討生活,這種日子安閒是安閒了,但也很容易令人厭煩。

  因此,家中如果有甚麼喜慶,便是一件令人興奮不已的大事,一談起來,總是興味盎然;細枝末節,顧慮周詳。這天是錦兒談起來的,先還比較含蓄,及至杏香一來,她可以代表她「乾爹」提出意見,這敞開來一談,使得在後房的秋澄坐不住了,才遁到了曹雪芹那裡。

  「怎麼?」錦兒問道:「文章改好了?」

  「改好了。秋澄替我在抄呢!」

  「你也該陪陪她。」杏香說道:「丟她一個人在那裡,說不過去吧。」

  「那可沒法子。我不能不來聽聽。」

  「你要聽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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