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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這一段故事本身頗為動人,曹雪芹又寫得筆酣墨飽,淋漓盡致,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正在得意之際,聽得有人叩門,看一看自鳴鐘已是子末醜初,料想如此深夜,必是杏香來噓寒問饑,所以開得門去,雙手便是一抱,湊上臉去想親一下,方知錯了。

  「怎麼是你!」曹雪芹急忙將手鬆開,笑著陪禮:「對不起,對不起!我只當是杏香。你怎麼這時候還來?」

  「我早來了,跟杏香在聊天。」秋澄問說:「甚麼得意文章?念得如此起勁?」

  「喔,」曹雪芹讓開一步,「請進來坐。來爺爺那篇壽序,三分天下有其二了;你要不要看看?」

  「不!等你脫稿了一起看。」秋澄從從容容坐了下來說:「這會兒看了,也許有意見,說了,攪亂你的文思;不說,我在心裡憋得慌,不如不看。」

  「也好!今晚上我熬個通宵,把它趕出來。」

  「不管熬不熬夜,都該吃點兒東西了。」秋澄又說:「杏香在小廚房裡,我是特為來問一聲,宵夜在那兒吃?我看開到這裡來好了。」

  「這裡好,這裡好!」

  「那,我去告訴杏香。」

  「不用!」杏香在門外應聲,「我已經端了來了。」

  掀開門簾,杏香帶著提了食盒的丫頭,鋪設停當,曹雪芹坐下來說:「今晚上不能喝酒,一喝了酒就有睡意,熬不成夜。」

  「難得!」杏香笑道:「看來是要走運了。」

  三個人喝著粥,都沒有話。曹雪芹是心思在壽序上;秋澄想說甚麼,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杏香看在眼裡,便即問道:「你跟我乾爹還談了些甚麼?」

  「喔!」心神不屬的曹雪芹,茫然地問:「你說甚麼?」

  杏香要再說一遍,但為秋澄所阻,「算了,算了!」她說:「咱們吃完了粥,走吧!別擾亂了他的文思。」

  「你,」杏香問說:「真的要熬夜?」

  「我想一鼓作氣弄完了它。」曹雪芹答說:「錦兒姊好強,深怕我做不出來似地。我不能讓她在震二哥面前輸了這口氣。」

  秋澄與杏香對看了一眼,眼中示意,彼此的感想是相同的,對付曹雪芹,錦兒最有辦法。

  「你後半夜要甚麼不要?」杏香問說。

  「就要一壺好茶。」

  * * *

  終於脫稿了。曹雪芹從頭細看了一遍,自覺大致還過得去,但文字不免粗糙;好在有的是工夫,等睡一覺起來,修改完了,明天下午便可交卷了。

  看自鳴鐘,因為忘了上弦已經停擺。冬天「寅卯不通光」,但隔著圍牆,聽得胡同裡轆轆地車走雷聲,山東大漢送水的水車已經上街,估計也快天亮了。

  熬夜的人在這陰陽交替的破曉時分,睡意最濃,走到書房間壁的套房裡,特設一張小床,已由杏香為他迭好了被;被窩還有個湯婆子,於是連燈都顧不得熄,便自解衣上床。朦朧中聽得外屋有人在說話。

  「你好強,他也好強。大概整一宵沒有睡;這不就是壽序稿子?我看看,啊,殺青了。」

  「真難為他!不過,也只有我才能治他的懶病。」

  原來是錦兒來了,跟秋澄在說話;曹雪芹雙眼雖還澀倦,卻在床上睡不住了,「錦兒姊,你怎麼來了?」他高聲問說。

  「啊!把你吵醒了。」錦兒在外屋答說:「還早,你再睡一會。」

  「我不睡了。」曹雪芹下了床,一面披衣,一面問道:「這會兒多早晚了?」

  「巳末午初。」

  「好!起來正好吃飯。」

  於是錦兒與秋澄都退了出去,接著便是杏香來服侍他漱洗;曹雪芹已把壽序之事暫且拋開,心裡自然而然想到了通州之行的結果,同時也想到錦兒此來,決不是為了想知道他的壽序寫了多少,而是為捐官的事要跟秋澄來談。

  轉念到此,有些不安,怕錦兒措詞不當,容易發生誤會,便即問說:「錦兒姊甚麼時候來的?」

  「剛到不久。」

  「她跟秋澄談了些甚麼?」

  「沒有談甚麼。」杏香答說:「不過倒是有句話,她跟秋姑說,我回頭要跟你談一件事。」

  「只怕此刻就在談了。」曹雪芹急急說道:「你趕快去,把錦兒姊請了來;讓她一個人來。」

  杏香有些為難地問:「這可怎麼說啊?」

  想想也是,如果秋澄跟著一起來,杏香總不能截住她;當下說道:「你想法子別讓她們在一起。」

  「為甚麼?」

  「嗐!你別多問了,行不行?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細說,照我的話做,沒有錯。」

  「只有把秋姑調開。」

  「隨便你用甚麼法子;只要調虎離山就行了。」

  杏香點點頭,匆匆而去,托詞頭痛,請秋澄為她到馬夫人那裡去找藥;不道錦兒也要去看馬夫人,這一下杏香只好隨便找個理由硬留她了。

  「等等!錦二奶奶,我有一樣東西要請你看。」

  「甚麼東西?」

  等秋澄走遠了,杏香方低聲說道:「芹二爺有話要跟你說,你請到他書房裡去吧!」

  「不用了!」是曹雪芹在外面應聲;進門便問:「秋澄呢?」

  「替我到太太那裡找治頭痛的藥去了。」杏香又說:「你們有話就快說吧!我到廚房裡看看去。」

  曹雪芹點點頭問錦兒:「捐官的事,你打算怎麼跟秋澄說?」

  「怎麼?」錦兒頗感意外,「你昨兒回來,沒有跟她提?」

  「沒有。」曹雪芹說:「咱們得想個很婉轉的說法,不然她心裡會不舒服。」

  錦兒不作聲,靜靜地想了一會說:「咱們先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她不會肯老實說的。一定是: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著。」

  「如果她這麼說,我就有話了。仲四捐官,原就是為了她的誥封,怎麼能說是人家的事。」

  「她依舊不開口呢?」

  「那就——那就咱們替她作主。」

  「這也未嘗不可。」曹雪芹說:「要這麼辦的話,根本就不必跟她談;咱們想好了,跟她說一聲,她一定不置可否,咱們就作為她的意思,跟仲四去說。反正他們一時還不會談這件事,中間有人架弄,一時也不會拆穿。」

  「就拆穿了也不要緊,她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

  「對,對!咱們就這麼說了。」

  他們說停當了,秋澄也回來了;為杏香取來一包頭痛藥膏。杏香原是托詞,但不能不貼,裝模作樣地瞞住了秋澄,一起吃了午飯,曹雪芹與錦兒一起到馬夫人那裡問安,少不得談到壽序的事,錦兒當然很高興地誇讚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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