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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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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了。俗語說,入土為安;祖父雖死而不安,自然是不孝;官都不讓做,何況當皇上?聖祖不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孝莊太后駕返瑤池,一直到聖祖駕崩,三十多年不葬,請問聖祖在孝莊太后病重的時候,步禱天壇,滅自己的壽算來為祖母延壽,這麼孝順的孫子,何以有這麼不孝的舉動?是何道理?」 曹雪芹復又思索了一會,彷彿記得在那裏看過一段記述,說是孝莊太后臨崩遺命:「太宗奉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況我心戀你們父子,應該在孝陵附近地方安葬,我才沒有遺憾。」意思是不必在盛京太宗的昭陵合葬;別葬於世祖孝陵附近。可是,聖祖亦未遵照孝莊太后的遺命,終其在位六十一年,始終未葬祖母。 「是啊!」曹雪芹說:「孝莊太后的遺命,倒是說得通的,太宗葬在昭陵,已經四十多年不宜輕動;然而聖祖又何以不別葬孝莊太后?確有疑問在;而且不葬孝莊太后,梓宮又暫安在那裏?」 「在東陵。」瑚玐答說:「孝莊太后生前,養靜的一處宮殿,在養心殿與寧壽宮之間;聖祖下令,將這座宮殿好好兒拆下來,原樣移建在東陵,作為孝莊太后暫安之處。先父當時在工部當差,拆這座宮殿,他也派了差使的,據說:拆舊殿移建到東陵,先是一筆運費,就比新蓋一座殿的工料費用還多得多。」 「此亦略盡孝道之一端。」曹雪芹說:「以康熙年間國力之富庶,動用億萬,奉安太皇太后的梓宮,亦不能謂之過舉;因為孝莊太后是有功社稷之人。」 「有功社稷,正就是隱痛的由來。雪芹,你說宮闈事秘,難有定論;但凡是不近情理的事,仍得要從情理上去推求。我跟好些在內廷當過差的宗親談過,看法大致相同,孝莊太后自以為曾失身於睿王,雖是為了社稷,但婦女名節,畢竟是立身之本,羞於跟太宗同穴;但在作孫子的聖祖,深知孝莊太后,忍辱負重,有不得已的苦衷,總覺得她不能與太宗合葬,是一件莫大的恨事。終聖祖一生,這件恨事是他耿耿於懷的,但實在想不出有甚麼可以彌補這莫大恨事的好辦法,只有拖在那裏再說。雪芹,你以為我這個論斷如何?」 「是的。除此以外,不能有更好的解釋。」 「孝莊太后崩於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第二年四月,撤殿移建東陵昌瑞山,定名『暫安奉殿』;聖祖每年祭拜,沒有一年斷過,孝思不匱到如此,實在令人感動,可是始終不能入土為安,聖祖的痛心,亦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聖祖之孝,在古今帝皇中實在少見。」曹雪芹說:「我聽先祖母談過,聖祖每次行圍打獵,或者巡幸各地,凡是得了難得珍饈,必定專差進奉太皇太后跟皇太后,這樣的孝心真難得。」 「而且皇太后並非聖祖的生母,那就更難得了。」 「是。這一層,我亦聽先祖母說過,聖祖跟近臣說過,二十四孝,所孝者都是繼母;如果是生身之母,理當如此,根本談不上孝不孝。」曹雪芹接下說:「越是如此,越無法解釋聖祖何以三十多年不葬祖母;其中必定有不能為第三者知的隱痛在,而此隱痛,倘非如老世叔所說,就不知那裏還有第二種說法了。」 「談到這裏,我倒不能不佩服先帝;雍正三年就將『暫安奉殿』原址起名『昭西陵』——」 太宗的陵寢在盛京,定名「昭陵」;東陵的昌瑞山,在盛京以西,所以名為「昭西陵」。瑚玐認為那是明快合理的措施;曹雪芹亦有同感。 「現在把話拉回來。」瑚玐說道:「大凡父母有不可告人的行為,除了本人以外,隱痛最深的是兒女;到下一代就比較淡薄,再一代更為淺薄,這就是聖祖數十年遲疑,不知道如何料理孝莊太后的身後;而世宗能出以明快措施的道理。雪芹,你覺得我這個看法對不對?」 「完全屬實。」 「好!你同意了,就好辦了。以睿王來說,身後不久,就被廢為庶人,撤廟享、抄家;他沒有兒子,以同母弟豫王之子多爾博為子;睿王剛死的時候,多爾博襲親王,襲爵而不降封,就是『世襲罔替』,成了『鐵帽子王』;到了睿王獲罪,多爾博歸宗,到後來才封為貝勒。康熙年間,對睿王毫無恩典,多爾博一子襲爵降封貝子;後來更降為鎮國公,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來,聖祖對睿王亦是深惡痛絕的。」 「是的。倘非如此,以聖祖的仁厚,不致於這樣寡恩。」 「現在再說到我本支上來。」湖玐一面想、一面說:「先王有子十一人,只有二房諱傅勒赫的,無罪復宗籍,康熙元年追封鎮國公,這位鎮國公有個孫子,也就是先伯,他的名字你總聽說過?」 「令伯的名字怎麼寫?」 「一個普,一個照。」 此人曹雪芹聽說過:「是年亮工的至親嗎?」 「是。」瑚玐答說:「年亮工是另一位先伯的女婿;世宗因為他是年亮工的叔岳,頗為拉攏,可是後來亦由於這個緣故而革爵。不過,聖祖對先伯是很賞識的。」 瑚玐又說:「我的意思是,先王與睿王同樣獲罪,同樣處分;但聖祖在日,就對兩家子孫的看待不同。經過世宗到今上,對睿王的成見漸漸淡了,先王亦就有再蒙恩典之望。雪芹,我很想在這方面,盡一番力量,要請你幫我。」 這是曹雪芹答應過他的,自然守諾不辭,「不過,」他說:「英王的生平,說實話,我所知甚少。」 「這,我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瑚玐又說:「凡是作子孫的,總希望把祖宗寫得大賢大德,我倒不是這麼想法。人總是有長處、有短處的,沒有短處的人,大家沒有見過,這樣,就寫出來,大家就像聽一個人在談孔子、孟子似地,說句老實話,叫做無動於衷。這樣的寫法,乾脆說吧,是糟蹋筆墨。」 他居然有此迥異流俗的見解,曹雪芹頗感意外,同時也很欣賞,不由得說:「老世叔識見超卓,實在可敬可佩。」 「我是說實話。」瑚玐又說:「我請你為先王作傳,就是想把實在情形寫出來;既然如此,我怎麼好不說實話;而且,如果你寫得不實在,我也就根本沒有資格跟你說甚麼了。」 「我明白了。作傳原貴求真。」 「當然也有要為親者諱的地方。不過,可諱可隱,不必塗脂抹粉,把醜的說成美的。」 「是,是!史筆是容許這麼寫的。」 「先王立功之地,我大都到過;到了總要訪求當時的真相——」 「喔,」曹雪芹對這一點很注意,打斷他的話問:「老世叔是專程到各地去訪求的?」 「專程去訪求的次數不多,只為機緣湊巧,這十來年我派的稅差,都在山海關內外、京東、京西,恰好是先王千里轉戰之地。譬如,『一片石』——」 「一片石」為吳三桂請清兵,睿親王多爾袞大破李自成之地;這一仗打出了大清天下,曹雪芹便聚精會神打算著細聽他談「一片石」之役。 那知瑚玐喊道:「二虎,二虎!」 二虎是敦誠的小名,他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行二,所以叫二虎。當時奉召而至,在席前叩問何事? 「你不是在一片石做過一首詩嗎?」 「是。」 「拿來給雪芹先生看看。」 「是。我寫出來。」 寫好了送到瑚玐手裏,他看了看問:「就是這一首?」 「是。」敦誠答說:「那年我去看阿瑪,一共只耽了兩天,就做了這麼一首詩。」 「我以為你是寫『闖王』李自成。」瑚玐有些失望;但仍舊將那首詩遞了給曹雪芹。 詩是一首五律,題目叫做《烈女墓》;前面有一篇小引:「烈女,前明一片石關戍卒女也。美姿容,性莊重,年僅十六,有惡劣挑之,訴於官,薄加懲責。烈女慚憤,遂自縊,奉勅建碑。前明御史傅公見過,為營葬,復弔以詩。余省家大人於一片石稅關時,大風吹野,白日陰晦,因訪烈女墓於荒荊蔓草中,憑弔之餘,繼以小詩,即次傅公原韻。」 那首詩是:「碣字古苔侵,荒煙蔓草深,黃雲橫大漠,白日下寒林;野女嚴如昔,貞風播至今,相過須下馬,一釂弔冰心。」曹雪芹很欣賞寫景的那一聯,覺得頗饒「唐音」。但與一片石的戰役無關,就不多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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