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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這下真到了圖窮而匕首見,再想不出拖延辰光,容他考慮的招數來了!那知急有急智,居然想出一個極好的說法。

  「我震二哥是一把如意算盤。」曹雪芹問:「仲四哥你知道不知道,同知管甚麼?」

  「這,芹二爺,你可把我考住了。」仲四答說:「彷佛聽說,同知既是文官,又是武官,真鬧不清楚是幹甚麼的?」

  「府有同知;直隸州也有,不過叫『州同』,原來的官稱叫做『同知府軍事』、『同知州軍事』,意思是跟知府或者知州一同管軍事,所以簡稱同知。到後來便成了專職。」曹雪芹緊接著說:「震二哥的如意算盤是,有你替他管一府的兵馬,他就可以安安穩穩當知府。」

  話猶未完,仲四連連搖手,「震二爺這把如意算盤,簡直成了『鐵算盤』,是算計我仲四的一條老命!」他鄭重其事地說:「芹二爺請你務必告訴震二爺,使不得!他如果真要這麼辦,說不得只好委屈秋小姐了。」

  看他那種神情,曹雪芹又好笑;又得意,卻故意裝作不解地問:「仲四哥,我還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實說了吧!我也不敢捐甚麼官了。」

  「那倒不必!」

  「對!」仲四立即接口,他是會過意來了,「我另外捐個震二爺用我不上的官。」

  「只怕你不捐同知,他也就不捐知府了。」曹雪芹特意宕開一筆,「咱們慢慢兒從長計議。」

  「是!從長計議。最要緊的是聽聽秋小姐的意思,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還有,」仲四緊接著說:「看房子的事,請芹二爺幫著留意。」

  「好,好!我跟她說。」

  「芹二爺,」仲四一臉的懇切,「房子大小好壞,都請秋小姐拿主意,不過,我有一點兒心願,請你跟秋小姐提一提,想來也應該是她樂意聽的。」

  不說他自己的心願,卻先顧慮到秋澄是否樂意去聽,這一點讓曹雪芹深為感動,也深為秋澄高興,當下一迭連聲地說:「一定轉達、一定轉達。仲四哥你說吧!」

  「我在想,房子最好能在府上近處,好讓我常常給太太去請安。」仲四緊接著說:「這是一個禮數,還不就是那麼句話,太太也未必每一回都能見我;就見了,我也不配陪太太聊閑天。芹二爺,你說,我這話很老實吧?」

  「是、是!多承抬愛,感激之至。」

  「芹二爺,你這是跟我說客氣話了!要老是這麼在禮數上一點兒都錯不得,我就不敢跟芹二爺親近了。芹二爺我說我心裡的話吧,房子想買在府上近處,就為的是想跟芹二爺你多親近。」仲四緊接著說:「不是我多喝了幾杯酒說酒話,我對震二爺是佩服、是敬重,要說交朋友,芹二爺你如果不以為我是高攀,我倒是真願意跟你常常來往。」

  這番話在曹雪芹的方寸之間,就不是「感動」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將早已藏之中心想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仲四哥,你如果拿我當朋友,你就叫我雪芹。別再二爺、三爺的;光聽這個稱呼,就近乎不起來。」

  「好!」仲四舉杯一飲而盡,「雪芹,咱們就這麼說了。」

  「那才是!」曹雪芹也幹了一杯;隨手提起酒壺為仲四滿斟。

  就在這時候,仲碩甫出現了;老遠地便陪著笑說:「芹二爺——」

  「不!」仲四打斷他的話,「該換個稱呼。」

  驀地裡夾雜這麼一句話,仲碩甫不免茫惑;站住腳在那裡想:該換個甚麼稱呼才合適?

  「你該叫二舅,而且得磕頭。」

  一聽這話,仲碩甫又驚又喜,他也知道老父即將續弦;也聽說曹家為抬高秋澄的身分,認了她作女兒。但究竟如何,卻難以打聽。如今聽父親這麼充滿信心地說話,知道好事已諧;秋澄改為曹姓,亦已證實。

  當下,仲碩甫撩起狐皮袍子,雙膝著地,口中說道:「芹二舅,今兒可怠慢你了。」

  曹雪芹急忙離座,一面作揖還禮;一面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請坐下來一起喝酒。」

  「芹二舅這麼說,你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是。」

  於是陳三姑又添了一副杯筷來,仲碩甫坐在下首相陪;見他的那只酒杯是深口寬杯,曹雪芹便即說道:「二世兄的酒量一定極好;中午藏了量,這會兒得好好喝一喝。可惜我的酒已經多了,無法奉陪。」

  「不敢,不敢!」說著,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幹了,照一照杯說:「芹二——芹二舅請。」

  這個稱呼頭一回沒有注意,此刻聽入耳中,曹雪芹頗有異樣的感覺,欣然舉杯說道:「真沒有想到,我會成了舅舅。」

  「這是喜從天降;芹二舅,我再敬你一杯。」

  「慢點喝!」仲四頗不以愛子的豪飲為然,「陪你二舅喝酒的日子,長著吶!」

  「是!」仲碩甫答應著,「剛才周主事跟我說,很佩服芹二舅真才實學,他結了個詩社,很想請芹二舅加入,讓我探探你老的意思。」

  曹雪芹心想,周吉人的詩社,必都是些京宦;而且至少也是個舉人,自己一無功名、二無職銜,一個白丁夾在裡面,即令他人不以「異類」相視,自己也會覺得格格不入,因而不想參加。

  「請你替我謝謝周主事。我的詩,工夫還淺得很;等我做得像樣了,再來入社。不過,」曹雪芹加重了語氣說:「我倒很想交一交周主事,他那天有空,我約他到舍間來敘一敘。」

  「是了,我來約。」仲碩甫說:「也就是這半個月還有點兒空,待後,兵部就要大忙特忙了。」

  「怎麼呢?」曹雪芹問:「忙甚麼?」

  「傅中堂班師回來——」

  「喔,」曹雪芹打斷他的話問:「傅中堂班師已經有確期了?」

  「是的,已經從四川啟程了。他這一班師回京,兵部上上下下都得忙,有的是越忙越好;有的白忙一場不算,還得受氣。」

  「那必是些驕兵悍將,爭功諉過。」

  「一點都不錯。芹二舅對官場的那一套,很內行。」

  「芹二舅那樣不內行?」仲四說道,「讀通了書的,學問大得很呢!要不然,怎麼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我可不是秀才。」曹雪芹笑著說。

  仲四真個人情練達到了世事洞明的程度,一聽曹雪芹的語氣,便知他鄙薄秀才;然則自己是失言了,所以接口又說:「芹二舅是不願意去考;如果肯到那間鴿子籠大的屋子裡去吃幾天的苦,老早就是翰林了。」

  「是啊!」仲碩甫關心而困惑地問:「芹二舅,你為甚麼一直不去考?憑你的才學,還有個不兩榜及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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