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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連聲辭謝,「聽說兩位公子,詩才清絕,我怎麼能當得老師二字。」

  「我們兄弟剛學作詩。」敦敏彬彬有禮地說:「要請雪芹先生指點。」

  「那裏,那裏!一起切磋還差不多。」

  「那,」瑚玐吩咐:「把你們的詩稿取來,請雪芹先生看看。」

  「是。」敦敏答應著,與敦誠一起入內。

  不一會,兄弟倆各捧一本冊子,雙手奉上;曹雪芹接來一看,敦敏的詩稿,名為《懋齋詩鈔》;敦誠的那本,卻不是詩,封面上自題《鷦鷯庵筆記》五字。

  十六歲便作筆記,倒是有志於著述的;不過筆記無非記掌故軼事、奇聞怪談,入世未深的少年,能記得出甚麼名堂來?曹雪芹卻不能無疑。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瑚玐已經看到那本冊子的封面了,隨即問說:「你怎麼不拿你的詩稿來?」

  「我的詩沒有哥哥做得好。」

  「沒有你哥哥做得好,就不拿出來了?十六歲,還這麼孩子氣;這又不是比賽,怕甚麼?」

  雖是呵斥,但聲音中卻充滿了憐愛;曹雪芹知道瑚玐的心情,急忙用解圍的語氣說:「改天來看詩,今天先拜讀你的筆記。」

  說著,便揭開封面,不道第一篇的題目,便將曹雪芹吸引住了;題目是《述先武英郡王崇德元年伐明五十六戰皆捷事》。他心裏在想,這題目下得很有學問:阿濟格是在多爾袞死後,與其第三子郡王勞親,想脅迫多爾袞的部下附己,並繼承多爾袞「輔政叔王」的地位,為鄭親王濟爾哈朗,聯絡諸王,下之於獄,議罪賜死,英親王的爵位已經削除,不便再用;所以寫作未晉英親王以前的爵位「武英郡王」。十六歲便懂史筆中的所謂「書法」,足見卓犖不凡。

  另一個吸引曹雪芹的原因是,以子孫述先德,見聞真切,必有可觀。但記「五十六戰皆捷」,篇幅甚多,一時看不完,只好略略看個開頭,暫且擱下;「英親王武功彪炳,只為位高權重,又是英才,以致遭嫉蒙禍。平生功績,湮沒不彰。」他緊接著說:「二公子,這篇記載,闡幽彰潛,不但是子孫永寶的家乘,亦是將來訂正國史的重要根據。容我改日細細來讀。」

  敦誠一聽得這話,立刻流露出不勝感激與傾服的神氣;瑚玐亦頗為激動,「雪芹,雪芹,你是先王身後的知己。」他說:「你把這本寫得不成玩意的筆記,帶回去慢慢兒看。」

  「是,是!我就遵命了。」

  「文字亦請雪芹先生潤飾。」敦誠說道:「有不妥之處,儘請加簽。」

  「甚麼加簽?」瑚玐接口說道:「直接就在上面改了。」

  「不敢,不敢!」曹雪芹說道:「倘有筆誤,我就在原文上加墨;否則我還是加簽,事關史實,應該慎重。」

  聽得這樣解,瑚玐才不言語。曹雪芹便放下敦誠的筆記,改看敦敏的《懋齋詩鈔》。

  詩也不壞,雖以年齡所限,意境不夠深遠,句法也欠蒼老,但循規蹈矩,詩做得很穩,也很「滿」,將題中該說的意思都說到了,假以時日,必能在八旗詩壇,佔很顯著的一席之地。

  當下檢了幾首詩,提出來細細討論;還只讀了兩首,瑚玐便來催請入席。

  肴饌頗為精緻,主人亦談笑風生,但旗人家規矩重,瑚玐父子又是天潢貴胄,所以敦敏兄弟侍飲時,一聽談到父祖尊長,頻頻起立,以致曹雪芹的興致大減。

  瑚玐自然也發覺了,所以在他們兄弟吃完飯,卻仍端然正坐時,便交代一句:「你們下去吧!」

  「是!」

  兄弟雙雙起立,先是站到一旁,然後悄悄退去;這一下主客都自在了。

  「雪芹,難得你不抹煞先王的功績!我們做子孫的,感激不盡。」說著,瑚玐雙手捧杯相敬。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也是雙手高舉,兩人對乾了一杯。

  「令祖是天子近臣;你們正白旗又是睿王的子弟兵,想來對先王生前種種,一定聽令祖談過?」

  「先祖棄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喔,喔,」瑚玐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我糊塗了。不過,你總聽伯叔輩談過吧?」

  「聽是聽過一點,語焉不詳。」曹雪芹說:「也很少談到睿王。」

  「這就是了。」瑚玐放低了聲音說:「聖祖最仁厚不過,唯獨對睿王始終沒有恩典,宮裏也絕口不提睿王;睿王行十四,先王行十二,一母所出。因為睿王的爵不復,先王亦始終含冤負屈。雪芹,我知道你筆下很健,更難得的是,一點兒勢利之心都沒有,將來有機會,要仰仗大筆,為先王好好寫一篇傳。」

  「多承老世叔謬獎,倘有略可效勞之處,決不敢辭;就怕力所不勝。」

  「你不必客氣,也不必忙,只放在心裏好了。」

  「是的。我一定記在心裏。」

  「我存此心已久,先帝在日不敢提這件事;如今的皇上,似乎沒有先帝那麼多忌諱,所以我的心又熱了。」瑚玐接著又說:「聖祖之不提睿王,實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雪芹,你知道不知道,是何苦衷?」

  「喔,這可是莫測高深了。」

  「這因為孝莊太后跟世祖都有隱痛。世祖的隱痛有兩處——」

  瑚玐說:世祖的隱痛,一是睿親王多爾袞,殺了太宗的長子肅親王豪格;身居皇位,竟不能庇護長兄,引為一大恨事。

  另一個隱痛,是孝莊太后與世祖母子共有的。孝莊太后曾失身於多爾袞——提到這一層,觸發了曹雪芹一直在探索,而人言人殊,至今並無定論的一個疑問:也就是孝莊太后失身於多爾袞之說,究竟是真是假?

  「宮闈事秘,恐怕難有定論吧?」曹雪芹說:「主要的還是難有證據,要有確證,才能有定論。」

  「你要問證據,我先要問你一件事,人子之於父祖身後,要如何才是孝?」

  「『三年無改』。」

  「還有呢?」

  「這就很多了——」

  「不錯,很多。我問得不對,你也就無從措手了。」瑚玐說道:「我反過來問,父祖既歿,停柩在堂不下葬,這算是孝嗎?」

  「這怎麼能算是孝?當然是不孝。」

  「何以見得是不孝?」瑚玐問道:「聖經賢傳上怎麼說?」

  這彷彿有考驗的意味在內,好勝的曹雪芹當然不肯輸給他,凝神思索了一會,想起顧亭林的《日知錄》中有一段記載,可以引用。

  「喪事非下葬不算結束,停柩在堂,即未終喪,為從古所無之事;自東漢、東晉末年,戰亂頻仍,流離道路,不得已不葬父母而逃命,謂之『停喪』。魏晉之制,祖父未葬者,不聽服官,就因為此為不孝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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