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由於錦兒對此事相當重視,所以曹雪芹第二天便去看仲四,想及早澄清,大家都好放心。那知到了鏢局撲一個空,仲四回通州去了。

  曹雪芹心想,每年都要到通州給族中長輩拜年;這年因為秋澄的緣故,一直抽不出空,正好乘此機會到通州去一趟,兩件事一起辦,豈不乾脆?

  鏢局子頗為殷勤,當時便套了一輛車,派原本要到通州去的一個鏢頭趙得勝陪送。曹雪芹因為這天天氣甚好,想騎了馬去;於是一面寫一封短簡給秋澄,一面帶著桐生,由趙得勝及一名趟子手相陪,四騎快馬出東便門,到得通州恰好趕上午飯時分。

  「好極!」仲四一見很高興地說:「今兒我請兵部的一位司官老爺,正愁著少一位陪客,不想芹二爺來了,真是天從人願。」接著,他喚他的當提塘官的次子來見曹雪芹,而且關照:「該磕頭!」

  仲四的次子號叫碩甫,真個磕下頭去,而且仲四還拖住曹雪芹不讓他還禮,只好口中連連遜謝。

  「那位司官是兵部車駕司的主事,姓周,算是我們老二的上司。」仲四又說:「這周主事兩榜出身,很健談,一點架子都沒有,跟芹二爺一定談得來。」

  正談著,外面傳報:「兵部周老爺到!」

  於是仲碩甫首先往外奔;仲四也迎了出去,曹雪芹也站起身來,略有些躊躇,仲四便做個手勢說:「客不送客,當然也不必迎接,芹二爺你請安坐好了。」

  曹雪芹想想還是走了出去,在廊上等候;只見仲四父子陪著一個面有書卷氣的中年人,由中門進來;發現曹雪芹,在前引路的仲碩甫便緊趕幾步,站在曹雪芹旁邊,預備引見。

  「這位是內務府曹四爺曹頫的令侄——」

  仲四為雙方通了姓名,那主事單名佶,字吉人;曹雪芹是初次聽說這個名字,而周吉人卻知道他。

  「久仰足下是八旗的名士。令叔、還有令兄通聲先生,我都見過。」

  「那裡當得起名士之稱?汗顏之至。周先生,請你千萬別如此說。」

  於是彼此揖讓升堂,禮貌都很周到,卻不免拘束;仲四便說:「彼此都不外,『先生』、『足下』把交情都叫遠了。咱們大家用排行或者表字稱呼吧!」

  「好!」周吉人首先表示同意,「仲四哥這話很通,我就托大稱足下一聲雪芹了。」

  曹雪芹便照仲四父子對周吉人的稱呼,答一聲:「是,週五爺。」

  這天是仲四請「春酌」,除了鏢局的自己人以外,也請了好些客,都是平日有往來的買賣人及通州各衙門的胥吏;也有些官兒,但身分不能與周吉人比,好在地方大,不同身分的客人,安排在各不相擾之處,而設在內宅的一席,便只有主客周吉人、陪客曹雪芹,以及為仲四司「書啟」的「張先生」二人。筵席不但豐盛,而且鏢客走南行北,各地的珍奇食物,平時難得一嘗的,這天源源不絕地上桌;加以仲四父子輪番作主人,殷殷相勸,周吉人很喝了些,談鋒也就越健了。

  先只是品評藝文,月旦人物,話風一轉談到時局,周吉人不由得蹙起雙眉,「金川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他說:「再打下去,非大喪元氣不可。」

  曹雪芹不甚了然;那張先生的消息很靈通;本來通州是水陸大碼頭,一切資訊往往比別人來得早,何況有鏢客沿路親聞目睹,格外真切,據張先生所知,江浙已因軍需供給,上下騷動,米價大漲;小民生計一受威脅,則饑寒必起盜心,地方上就不能如往日平靖,大是可慮。

  「這話不假。」周吉人證實了江浙物價波動;因為他見過江西巡撫唐綏祖的奏摺,其中就提到了這一點,「唐中丞為此還碰了一個大釘子;說起來還是好意,我真為他不值。」

  「喔,」曹雪芹問:「是何逆耳的忠言?」

  「是這樣的——」

  原來唐綏祖覺得軍需浩繁,國庫或者力有未逮,倡議捐廉;除自己首先捐出五百兩銀子以外,還打算命江西司道以下的官員,按所得養廉銀多寡,定捐輸的數目,俟集有成數再報解戶部。

  「好意是好意,未免事理不明,近乎荒唐。」周吉人說:「養廉銀原是先帝澄清吏治的一大發明,各縣收錢糧外加的陋規,一律歸公,再按官員大小、職務繁簡來分派,得以維持用度,不必貪污。這種化暗為明的做法,高明之極。如果捐了養廉銀,所入不足以養廉,豈不是教屬下去貪非分之財。無怪乎上諭嚴加申飭。」

  「不過,」張先生接口說道:「苛捐雜稅多了,是不爭之事。最近聽說長蘆鹽的稅課也要加了。」

  「光加稅還算是小事,最累民的是大軍徵發,一路要錢要糧。即令是行軍所未經的省分,亦必得協餉,才能保得地方的安靖。」張先生又說:「其實金川一隅之地,形同化外,就讓土人在那裡胡搞,也搞不出甚麼名堂來,何苦勞師遠征?明明疥癬之疾,自己要搞成個心腹之患,如今後悔怕嫌遲了。」

  是誰後悔呢?周吉人不說,曹雪芹也能想像得到,「莫非廟算慮不及此?」他問。

  「廟算是早就顧慮到得不償失。不過,英主的作為,非常情可度。」周吉人遲疑了一會,終於忍不住要說:「倘非如此,訥親、張廣泗如何得能伏法;傅中堂,怎麼能封公爵?」

  張先生對他的話不甚瞭解,曹雪芹卻一聽就明白了,「為了樹刑賞之威,打這麼一場仗,未免——」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雪芹,我跟你說吧,」周吉人將聲音放得極低,「金川的軍務,如果不趕快收束,麻煩大得很呢?」他說:「不但民心可慮;軍心亦會動搖!」

  曹雪芹看他頗有酒意,怕他再說下去還會有觸犯時忌的話,所以不敢搭腔。但張先生卻不大有這樣的警覺,「要收束怕也很難吧!」他說:「我聽西南回來的人說,大金川的頭目,是個極狠極難纏的腳色;又說,傅中堂不敢班師是怕成了訥親第二。」

  「八旗軍心動搖,就是為此。」

  「怎麼呢?」

  這就不但張先生,連曹雪芹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看他們沉默不語,周吉人知道是何緣故,因而舉了最近的一個例子,來印證他的看法。

  這個最近的例子,便是從去年臘月開始,便在催促傅恒班師;開年以後,更是從年初一起就三令五申。先是大加獎飭,封忠勇公,賞雙眼花翎,賞四團龍補褂;並聲明「此外尚有黃金帶、寶石帽頂,俟班師抵京,朕遣大阿哥往迎時頒賜。」而越是如此,越使得傅恒自覺功績不稱;尤其是訥親被誅,更存畏懼,深怕一回京後,皇帝翻臉,重論專征得失,所以必欲掃穴犁庭,方肯賦歸。

  「現在是要回來了!」周吉人說道:「傅中堂之奏報定期班師,是因為上諭中有這樣一句話:『今惟遵旨迅速還朝,其它概可勿問。倘徘徊不前,將擁重兵於外,欲何為耶?』這不等於質問傅某:你不回來,是不是想造反?試問為人臣者,誰能受得了這句話?」

  「真是!」張先生聳聳肩說:「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點不錯。」

  「回來是回來,傅中堂手心裡可是捏著一把汗。皇上得理不饒人,那怕死了,都要算老帳。像張廣泗身已伏法,但他的兒子張極最近又拿交刑部了。」

  提到張廣泗,因為與平郡王府有關,曹雪芹不由得不關切,「請教,」他問:「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傅恒到達軍前,實地瞭解軍情以後,認為張廣泗錯在想利用投奔小金川的良爾吉與大金川的土司莎羅奔弟兄間的宿怨,以夷制夷,兵不血刃而建大功。這一把如意算盤,全恃一個上諭中稱之為「漢奸」的嚮導王秋而辦;卻不知王秋首鼠兩端,張廣泗墮入彀中,受其操縱而無以自拔,只好將錯就錯,剛愎自用到底;當御前侍衛鄂實奉旨拿問時,張廣泗表示:「功成在即,良爾吉、王秋斷不可輕動,要殺良爾吉、王秋,非先殺我不可。」此為後來高宗深惡張廣泗的由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