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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右翼宗學在西城石虎胡同,這條胡同內有幾所大宅,有一所是有名的凶宅,原來這裏是前明崇禎年間宰相周延儒的賜第,周延懦事敗賜自盡,未幾明朝亦亡。

  入清以後,這所大宅作為公主府,亦是額駙吳應熊的賜第;吳應熊是吳三桂的兒子,當吳三桂舉兵作亂時,吳應熊密謀內應;大學士王熙,也就是受世祖密詔,終身不洩其秘的「王文靖公」,勸聖祖殺吳應熊以絕後患。吳應熊是聖祖的姑夫,誼屬懿親,聖祖終覺心有未忍,但最後還是毅然出以大義滅親之舉。

  原來吳應熊於順治十年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寧長公主,夫婦感情甚篤,建寧長公主且已生子名吳世霖;同時吳應熊以額駙封子爵,加宮銜至少傅,及至削藩之議一起,吳三桂的黨羽在吳應熊的庇護之下,遍布京師;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吳三桂起兵謀反的警報到京,一夕之間,京師火警迭起,即是吳三桂黨羽搖惑人心的陰謀。議政王大臣會議,認為吳應熊及其從官,決不可留,奏請逮捕按謀反大逆律處治。

  那時的聖祖,年未弱冠,但以英武過人,由於吳三桂在雲南開府,驕恣跋扈,自己任命官員,僅咨吏部備案,此類出身的官員,號稱「西選」,分布直隸近畿,為數甚多;聖祖頗有顧忌,特意降旨:「吳三桂藩下人在直隸各省出仕者,雖有父子兄弟在雲南,概不株連,各宜安心守職,無懷疑慮。」至於吳應熊暫行拘禁,事平分別請旨。

  到得第二年四月裏,戰事膠著,因為吳三桂倉卒起兵,師出無名,中道失悔,所以兵出湖南以後,遷延不進;而朝廷調兵遣將,舉國騷動,利於速戰速決,而吳三桂的鬪志消沉適足以成為以逸待勞之勢,朝廷非常不利,於是王熙密奏,請殺吳應熊父子,「以寒老賊之膽」,聖祖幾番考慮,認為這是打破沉悶局面的唯一辦法;因而降旨,誅戮吳應熊及建寧長公主親生之子吳世霖。

  凶耗到了湖南澧州,吳三桂方在進餐,推食而起,改變了主意,他本意以遷延為轉圜的餘地,希望彼此罷兵,仍得歸藩,但聖祖削藩之志已決,殺吳應熊父子,即表示澈底決絕,吳三桂息事寧人的如意算盤完全落空,而天下亦知朝廷與三藩決不能並存,涇渭分明的昭示,自然在朝廷為正為順;在吳三桂為反為逆,正反順逆之勢一判,朝廷先就勝了。

  但三藩之亂成功,並不能安慰建寧長公主,聖祖對這位姑母,當然亦有無比的歉疚,歲時存問,恩禮優隆。建寧長公主一直住在石虎胡同的公主府,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方始病歿。

  公主一死,公主府當然收歸公家,照定制由宗人府管理,改撥其他親貴。只是這所大宅,前有周延儒,後有吳應熊,皆死於非命;甚至公主之子亦不能保首領,因而凶宅之名大著,王公分府時,誰亦不願意搬進去住。

  到了雍正三年,世宗決定設左右翼宗學,這所房子終於派上了用場;因為習俗相沿,凶宅只要改為公共場所,就不要緊了;說是人多陽氣盛,厲鬼亦當辟易。

  瑚玐的長子叫敦敏,字子明,號懋齋;次子叫敦誠,字敬亭,號松堂,在乾隆九年同入右翼宗學。

  世宗對這兩個宗學頗為重視,特簡王公綜理其事,下設總管二人,副管八人;亦即是每一旗的學生,有副管二人專門照料,課程除了清書、騎射以外,特別注重漢文,老師稱為「漢書教習」,由禮部在舉人及貢生中考選充任,每一教習帶學生十名,師生朝夕切磋,加以有欽命的滿漢「京堂」——次於六部堂官、大小九卿,如詹事府詹事、通政使、大理寺卿等,稽察課務,所以教學都很認真。敦敏的老師叫黃去非,是舉人;敦誠的老師叫卜鄰,都是飽學之士,對這兩個資質極優的學生,循循善誘,每逢考試,常列前茅,所以瑚玐提起這兩個兒子,必是面有得色。

  曹雪芹對右翼宗學的情形,並不陌生,因為他有一個咸安宮官學的同窗明真,在正黃旗義學任教;義學是八旗官學的擴充,與宗學同時設立,本來亦只設左翼右翼兩學,但以八旗兵丁的子弟眾多,至雍正六年改為每旗一學,右翼四旗只有正黃旗是「上三旗」,所撥的房舍應該優於其他三旗,而右翼宗學恰有餘屋,便撥出廿二間給正黃旗義學。曹雪芹跟明真很好,而石虎胡同離石駙馬大街又不遠,所以每次到平郡王府去了,只要時間還早,總會順道到正黃旗義學去看明真,有時也會閒步到右翼宗學逛逛,卻不知敦敏、敦誠兄弟也在那裏唸書。

  「雪芹,」瑚玐聽他提到這一點,便即說道:「我那兩個兒子,也知道你是八旗名士;似乎很仰慕你的。你幾時到舍間來玩玩,兩弟兄都喜歡做詩,你指點指點他們。」

  「指點不敢當。不過,我倒是久慕槐園之名,很想去瞻仰、瞻仰。」

  槐園在宣武門內太平湖西側,頗有花木之勝;瑚玐連聲表示「歡迎」,當下約了正月初十去拜訪。

  「我們該告辭了吧!」宜麟站起身來說。

  曹震還想留客,但瑚玐、宜麟晚上都另有約會;不過仲四卻被留了下來,其實仲四本人亦有留戀之意,一則要多打聽一點秋月的情形,二則也是借此親近曹雪芹。

  「雪芹,」曹震說道:「我把太太的意思跟仲四哥說了。」

  「實在是高攀。」仲四搓著手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你不說,我們兄弟也能想像得到,反正,仲四哥,你還有一步老運!」

  「這步老運跟升官發財又不同。」曹雪芹笑道:「美得很吧?」

  仲四只是憨笑,完全不像平時那種精明幹練、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樣子。

  「仲四哥,」曹震又說:「咱們要做親戚了,凡事不必客氣;有甚麼,說甚麼——」

  一語未完,只聽錦兒在裏面吩咐丫頭:「你把二爺請進來。」

  聽得這話,曹震便起身入內;很快地復又回了出來,後面跟著錦兒。仲四自是急急起身招呼。

  「仲四爺請坐。」錦兒說道:「今兒沒有吃好吧?」

  「都撐到這兒了!」仲四手比著喉頭說。

  「你也坐!」曹震將自己的位子讓給錦兒,然後向仲四說道:「內人有幾句話要我問你。我想,咱們快成親戚了,有話不如她當面跟你談。」

  「是。」仲四問道:「震二奶奶有甚麼吩咐?」

  「別這麼說。」錦兒端端莊莊地坐著,侃侃而談:「仲四爺!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剛才我們二爺說,跟你有甚麼、說甚麼,不必客氣;我如果話說得太直,你可別見怪。」

  「不會,不會,決不會。」

  「仲四爺,這一回說起來真是良緣巧配,天造地設;不過,我們這位秋姊姊,可是有點兒不大願意。」錦兒緊接著說:「不過,決不是對仲四爺你,有甚麼挑剔,是她自己覺得都五十了,還做新娘子彷彿怪寒蠢的。」

  「是。」仲四答說:「且不說秋小姐,就是我六十多歲還裝新郎倌,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害臊。」說著摸一摸臉,真像在發燒似地。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場面總得繃住。反正那不過一半天的事;要緊的是以後的日子要過得順心。」

  錦兒急轉直下,而且開門見山地說:「仲四爺,你自然是樂意再扮一回新郎倌,不知道你那兩位令郎怎麼說?」

  「這,」仲四一拍胸脯,「我跟震二奶奶擔保,秋小姐過來了,我那兩個兒子,一定該怎麼尊敬就怎麼尊敬,決不敢有絲毫失禮。」

  「男人家總比較顧大體,就怕——」

  錦兒故意頓住不說,仲四爺卻是一聽就懂,「你是說我那兩個兒媳婦?」他說:「我也不敢說她們是怎麼賢慧,不過都是老實懂規矩的。再說:她們也巴不得我有個老伴兒,她們做晚輩的,有些地方就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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