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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轉念又想,還是不能不問;不問容易啟人疑竇,因而隨口回一句:「怎麼呢?」

  「她娘家在楊柳青。」

  「喔,喔,是了。」德振答說:「有好的,不妨看看。」

  「那一本《唐詩三百首》還在嗎?」

  「給了人了。」大金鈴答說:「德老爺要,我捎信回去;總得半個月才能有。」

  「好!好!我要。」德振問說:「怎麼叫《唐詩三百首》?」

  「實在是唐詩三百句。」崔之琳答道:「不過取個題目,像『蓬門今始為君開』,『春潮帶雨晚來急』甚麼的。」

  「這倒也別致!」

  德振本想多弄幾冊,轉念又想,不但王府,大戶人家那一家也少不了這些東西壓箱底,據說一可防「鐵算盜」;二可防火——相傳火神祝融氏是女身,脾氣極壞,常一怒而施虐,但畢竟是女的,一見了那些赤身露體的春畫,羞得掉頭就跑,便可免除一場祝融之災。

  「別致的還有。」崔之琳向大金鈴說:「你讓他們多捎些來。」

  「不必,不必!」德振說道:「有字的,倒不妨多弄一點兒;要新出的。」

  「怎麼?」崔之琳問說:「德大哥,是你自己消遣,還是送人?」

  「既非自己消遣,亦不是送人,是受人之托。」德振又說:「崔都老爺,咱們話可說在前頭,連字帶畫的本子冊子,我不能讓你破費;你破費了,於我也沒有好處,該多少是多少,不必客氣。」

  「小事,小事!來,德大哥,你請幹一杯,我有點事跟你核計、核計。」

  「是。」德振幹了酒問:「甚麼事,你說吧!」

  「你知道的,巡城一年一輪,我的期限快滿了。」

  「嗯。」德振點點頭,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巡城禦史雖一年一派,及期瓜代,但只要有路子蟬聯或者改調他處,都不是沒有先例的。

  「不瞞德大哥說,你能不能替我想個法子?」

  「法子怎麼想?」

  「能不能請和親王交一張條子給我們堂官?」

  「這,崔都老爺,我跟你說老實話,我還沒有那個能在和親王面前說話的面子。」德振想了一下問說:「五城禦史不歸河南道考核嗎?你如果想連一連,或許有法子可想。」

  「不、不!我不是想連一連,是想調山東道;如今的新規矩——」

  崔之琳所說的新規矩,是指年前由都察院、吏部會同議奏,奉旨重新分配都察院各道禦史職掌的辦法。原來都察院禦史就省份分道,稽查本省案件,一共是十四道;另外有六道禦史兼理在京各衙門案件,職權特重,這六道是河南道、江南道、浙江道、山西道、山東道、陝西道,論責任河南道最重,特旨交辦案件及在京文武官員的考核,都歸此道辦理;論事務則江南道最繁,因為稽查戶部而戶部所屬的衙門特多。

  十四道以外,另有一道為「京畿道」,專司稽察在京大小衙門的卷宗,而直隸及盛京地方的案件,卻不歸京畿道而由十四道分辦,事無專責,頗不合理,因而特為作了一次改革,京畿道併入十四道共為十五道,直隸及盛京地方案件,歸京畿道承辦。此外六道所管太多,斟量調整,分歸其餘八道。

  德振聽完以後問道:「崔都老爺,你何以想調山東道呢?山東道管甚麼?」

  「山東道稽察刑部、太醫院、河道總督衙門,兼查五城竊盜命案。」崔之琳又說:「而且除江南道設滿漢禦史各四員以外,就數山東道各設三員最多了。缺分多,活動起來比較容易。」

  德振恍然大悟,稽察河道總督衙門,便有出差到河南、江蘇的機會;外官肥缺除了鹽運使以外,便數河道總督,歲修銀子一年四百萬,平常年分,只要用上十分之二、三,便可保安瀾,公款多得用不完,所以不論「南河」還是「北河」,從大年初一到年三十,無分晝夜開流水席、掌杓的廚子好幾十,每人只管一樣菜,或者魚翅,或者烤鴨,上完了這道菜,換上緞面皮袍,瀟瀟灑灑逛窯子去了。

  當然,過境大小官員,告幫求貸,或者有意來打秋風,亦必得看情形敷衍;因此禦史出差,除了巡鹽以外,巡河亦是令人垂涎的好差使。

  「原來崔都老爺是想去巡河?」

  「巡河?」崔之琳搖搖頭:「那輪得我?那是『掌印』禦史,還得真有靠得住的路子,才能到手。」

  「那末,你貪圖甚麼呢?」

  「不是貪圖。」崔之琳說:「也是一班太監跟我說,好些竊案,每每把他們牽涉在內,冤枉官司不知道打了多少;他們就想有個人來替他們伸伸冤。這一年我在北城,認識的太監不少,他們的苦衷,實在可以同情。」

  德振心想,原來崔之琳是想包庇竊盜,這也未免太下流了。當即答說:「和親王這條路子走不通;如果有別的可以效勞之處,一定盡力。」

  「那末,德大哥,你能不能把你們『堂郎中』邀出來,我請他吃頓飯,先見個面。以後的事,我自己來。」崔之琳複又敬酒:「德大哥,這一點總辦得到吧?」

  這個要求德振大致還能辦到,自不便拒絕,當即問道:「你打算請在那兒?」

  「德大哥,你看那兒合適,我就請在那兒。反正一切拜託了。」說著,崔之琳拱一拱手。

  「言重,言重!」德振答說:「不過,這幾天大家都忙,應酬也多,總得過了元宵,他才有空。」

  「是的,是的,我知道。內務府的堂郎中是第一個大忙人。反正,只要約到,晚幾天不妨。」

  聽得這麼說,德振心便寬了;好在還有曹頫,他跟堂郎中極熟,轉托他一定可以如崔之琳的願。

  就這時有個夥計奔進來通報:「掌班,方都老爺查夜來了。」

  「好,我就來!」大金鈴起身向崔之琳問道:「上回他就問我,崔都老爺是不是常到你這兒來?我說偶爾來一回。今兒他如果再要問,我怎麼說?」

  「你——說我在這兒;請他進來喝酒。」

  大金鈴點點頭走了。德振卻看出來,崔之琳有些色厲內荏的模樣,心裡倒不免嘀咕,如果「方都老爺」真的進來了,局面尷尬,自己夾在中間受窘,可有些划不來了!

  但崔之琳似乎有意要掩飾他內心的不安,反而大聲說話:「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你是說大金鈴?」德振笑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得小心。」

  「不怕!我是伏虎羅漢。」

  「羅漢沒有用,要金剛不壞之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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