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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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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托慎郡王去想法子。」曹頫又說:「上回擬聯擬匾,還差著好些;我本來想接收了以後,讓你好好兒花點心思,現在一時不能接收,你可也別閑著,有空就去看看,早點兒都弄齊了它。」 「是!」曹雪芹答應著,準備起身告辭。 「你在這兒吃飯吧!」曹頫說道:「吃完飯,我帶你去見一見慎郡王。」 曹雪芹很怕見貴人,但叔父所命,不敢違拗,只好答應著又坐了下來。不道正要開飯時,門上來報,和親王府的侍衛求見;曹頫便匆匆至花廳會客,隔不多久,複回上房,一踏進來便嚷著要換袍褂,原來是和親王召見,派侍衛套了車來,等著接他進府。 「四叔,今兒不能去見慎郡王了吧?」 「是啊!看樣子不行了。」曹頫關照:「你仍舊吃了飯再走。」 「不!我原是陪四叔。既然四叔有事,我還是回家。」曹雪芹說:「我娘還等著我回話呢!」 「對了!到底甚麼事,你長話短說吧!」 曹雪芹還真怕曹頫知道了秋澄的事,匆遽之間來一句「從長計議」,就可能變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因而只說:「明兒替老太太擺供,請四叔、兩位姨娘,還有棠官來散福。四叔,娘說:請你一定來。」 「是中午不是?」 「是。」 「好!明兒晚上我有應酬;中午有空,我一定來。」 於是叔侄倆同時出門,一個回家;一個去鐵獅子胡同和親王府。 * * * 趕到王府,和親王卻又不即出見,讓曹頫在花廳裡等了好久;和親王倒是派了人出來問:「曹老爺吃了飯沒有?」曹頫自然答說「吃過了。」不過,乘此機會,不妨問一問和親王的動靜。 「十四爺來了。王爺正陪著喝酒呢。」 「十四爺」便是允禎。他是早在皇帝即位時,便從幽禁的壽皇殿中釋放回府,乾隆二年封為輔國公;十二年晉封貝勒;去年正月終於複封郡王,稱號仍舊是恂郡王。皇帝非常同情「十四叔」,同時也很明白,他的皇位本應是「十四叔」的,因而採取了不尋常的手段,為叔父出氣——恂郡王的長子名叫弘春,當雍正元年,恂郡王被禁錮時,特封弘春為貝子,有人勸他辭而不受,甚至應該上書代父領罪,可是弘春不知貪戀爵位,還是畏懼先帝,竟無表示。而先帝亦恩威並用,一會兒封爵;一會兒又坐允禩一黨革爵;過了兩年再封輔國公,看他謹畏小心,逐步進封為貝子、貝勒,至雍正十一年封為泰郡王,這個封號暗示他要持盈保泰,弘春也做到了,但先帝卻又變了主意。 原來先帝自雍正七年一場大病,病癒後性情多少變過了,自知對恂郡王有欠友愛,很想和解,因而降諭責弘春輕佻,降封貝子,表示願修好于同母弟,但恂郡王置之不理。及至當今皇帝即位,斷然決然地革了弘春的爵;別封恂郡王第二子弘明為貝勒。這一處置,很合恂郡王的心意,因而不念舊惡,對當今皇帝,頗為支持。 富貴如舊,恩怨了了,但恂郡王的心靈上,真是創巨痛深,因而萬念俱灰,杜門謝客,郡王應行的儀典,已經奏明皇帝,一概蠲除,平時往來的宗親,只是極少數的幾個,和親王便是這極少數中之一。 既然是難得出門,一來自然也懶得動了;曹頫預計他們這頓酒,非飲到日落黃昏不止:饑腸轆轆,去留兩難,正在大感苦惱之際,和親王居然親臨接見了。 「累你久等,抱歉之至。」和親王升炕獨坐,指著旁邊的櫈子說:「你也坐下來談。」 「是!」曹頫簽著身子落座,口中說道:「王爺交代要改的地方,一破了五就動工,大約半個月完事。王爺在二十以後挑個好日子進府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請你來,就是要談這件事。」 曹頫心中一跳,莫非又有新花樣?但口中只能應聲:「請王爺吩咐。」 「今兒皇上召見,說西邊的軍務可慮,已經降旨,命傅恒先回京。不過,」和親王加重了語氣說:「亦非全無勝算,只怕曠日持久。皇上的估計,如果有捷報,總在一個月內可到;過了一個月就不大有希望了。」 「是。」曹頫問道:「那時候是增兵呢?還是班師?」 「自然是班師。」和親王說:「勝之不武,而錢糧倒花了幾千萬了;打仗真不是好事!皇上似乎也有點兒懊梅。再說,後年南巡,老百姓難免受累,如今再不休養生息,怎麼行?」 「是。皇上英明。」 「英明是英明,不過——」和親王縮住口,等了一下說道:「咱們談正題吧!我在年前面奏皇上,新府快落成了,打算奉迎聖母皇太后臨幸,好好樂它幾天。皇上今天跟我說,如今軍務吃緊,似乎不宜鋪張,如果有捷報,不妨熱鬧一下;否則就得擱一段日子。因為,」他放低了聲音說:「八旗派出去的兵,死得不少;而上諭一再說錯用了張廣泗、訥親,八旗不免有怨言,說皇上不能知人善任,害大家白送性命。打了勝仗還好,偃旗歇鼓回來,大家更覺得窩囊。這士氣不能不顧。」 「是。」曹頫乘機說道:「既然皇上有這個意思,王爺仰體聖心,如果再有興作,似乎也不大相宜。」 「正是這話。你擱在肚子裡好了。」 「是。」 事情是弄明白了,曹頫卻是亦喜亦憂,喜的是,和親王府拆拆改改,似乎永無了期的工程,終於可以結束了;憂的是,和親王一日不接收新府,他的肩仔一日未卸,曠日持久,恐怕會耽誤他的江南之行。 曹頫非常重視他未來派赴江南的差使。年紀大了,不免戀舊,江甯是他兒時游釣之地;綠楊城廓的揚州,亦不知留下了他多少溫馨的回憶,此外蘇州、杭州無不想起來就神往,近年來他好幾回夢到煙水江南,甚至有一回還在夢中哭醒。除此以外,當然也難忘雍正那年抄家的光景,但這些年的境遇,已沖流了那些淒慘的日子,倒是患難之中曾經存問的舊日親友,記憶中歷久彌新,如今家道重興,這份欣慰亦待與舊雨同享。所謂「衣錦還鄉」的喜悅,他彷佛已經感覺到了。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得償宿願機會,到手而又失去,未免於心不甘。 這樣怔怔地想著,竟忘了身在何處?直到聽得和親王喚他,方始警覺。 「喔,」他歉疚地問:「王爺還有甚麼吩咐?」 「我想問問你,坊間有甚麼新出的稗官說部沒有?」 這一問,將曹頫問住了,他是從來不碰此道的;想了一下答說:「我得問問舍侄,他常到琉璃廠去的。」 「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是外行,琉璃廠不賣那些書。」和親王笑道:「那些書得到打磨廠一帶去找。」 原來琉璃廠書鋪,只賣舊書,要覓宋元精槧,或者孤本善本,才到那裡去物色;所以逛琉璃廠書鋪的,不是達官朝士,便是騷人墨客。 琉璃廠在正陽門西;東面有一條大街,由正陽門大街通崇文門大街,名為打磨廠,另有一處書市,鋪主大都為江西金溪人,那裡出一種薄紙,名為「清江紙」,因勢利便,金溪人在京中經營書鋪的很多,他們賣的都是新書,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闈墨,舉子趕考必須買來揣摩,所以每逢鄉試、會試之年,生涯鼎盛,熱鬧非凡;再一類是「三百千千」——蒙童所讀的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合稱「三百千千」,京畿附近賣這類書的店家,都到這裡來批發。再一類就是稗官說部了,《三國演義》之類的小說以外,最好賣的是「禁書」;也就是所謂「淫書」,薄薄一本,字跡模糊不清,但索價甚昂。和親王所指稗官說部,即指這些書而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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