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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好,好!我馬上派人去通知。」

  曹震先到,唐岱跟他沒有甚麼話談,只以曹震認識一個琴工,唐岱有兩張琴要修理,託他代約琴工。但曹雪芹一來就不同了。

  原來這唐岱是鑲黃旗的包衣佐領,字毓東,號靜巖,又號默莊,山水畫得極好。康熙年間談到海內畫家,必推太原王家,王時敏、王原祈祖孫,先後享盛名數十年,王原祁兩榜出身,先當知縣,考績優異,「行取」為給事中,復轉翰林,充任內廷書畫譜館總裁,唐岱執贄稱弟子,經王原祁的薰陶,藝事益進,聖祖有一次召入內廷論畫,大為讚賞,特賜一個榮銜,叫做「畫狀元」。

  世宗即位,對於先帝所稱賞,而跟他又沒有甚麼利害衝突的人,無不格外優遇。唐岱因此而成為如意館供奉。他除畫以外,復喜鼓琴,當今皇帝居藩時,常常找他去談藝聽琴。今年已經七十開外,但精神矍爍,喜歡跟年紀輕的人在一起盤桓,曹雪芹是他認為「談得來」的一個忘年交。

  所謂「談得來」,其實只是「聽得懂」而已。「旗下大爺」對與人同樂,或者能夠炫耀競爭、即時可以判別高下的消遣,大多熱衷;但個人怡情養性、不求人知、要論修養的藝文,則是淺薄的居多,唐岱跟那班人無可與言,因此遇到一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假充內行,而又確有真知灼見,能夠「聽得懂」他的微言奧旨的曹雪芹,自然就「談得來」了。

  見了面自然是談畫,談畫先要看畫,曹頫將他近幾個月所收的精品,都搬了出來請唐岱賞鑑,每一幅他都有一兩句很中肯的批評,有時也問曹雪芹的意見。

  「雪芹,你看董香光的這個手卷如何?」

  曹雪芹不喜董其昌的筆墨,但卻不便率直批評,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大懂。」

  這話就不對了,豈有懂畫的人,不懂董其昌之理;在唐岱追問之下,曹雪芹答一句:「我不敢說。」

  這就連曹頫都奇怪了,「雪芹,」他問:「莫非你當我買了假的董香光?」

  「不是。這個手卷是真跡。」

  「那麼為甚麼不敢說呢?」

  「董香光承先啟後,開一代畫學,連王煙客都是他的嫡傳弟子;此刻有毓老在,我何敢信口雌黃。」

  曹頫不明白,何以有唐毓東——唐岱在,就不能批評董其昌,但唐岱心裏有數,他的老師是王時敏的孫子王原祁,而董其昌又是王時敏的老師,以此淵源,為了敬重唐岱,就不便批評董其昌了。

  「不要緊,不要緊;我由先師指授,上追宋人,原非師承董香光,你儘管談你的看法。」

  話雖如此,曹雪芹仍持保留的態度,很巧妙地撇開董其昌,只談「四王」。不過也有些言不由衷,他最佩服王翬——王石谷,卻盛推王時敏。因為他是唯一奉召的陪客,覺得有責任使得曹頫的唯一的嘉賓感到高興。

  由書房談到堂屋,入席後仍在談畫,由「四王」到吳歷、惲格、清初「六大家」都談到了。

  「雪芹,」唐岱突然問道:「你如今在那兒當差?」

  曹雪芹最怕人問到這上頭,遲疑之際,曹震代為作答:「他如今是白身,有時在御書處臨時有差使。」

  「想不想到如意館來?」

  如意館在「東六宮」的啟祥宮之南,本名只是裝裱、雕琢等業工匠集中之處,自從像唐岱這樣身分的人進了如意館,地位方始不同。

  不過名為「供奉」,究竟與在內廷行走的翰林,在體制上差著一大截,所以曹雪芹從沒有想過到如意館當差。

  這又是一句難答的話;他亦仍舊只好向曹震求援。

  「雪芹,」曹震很巧妙地為他解圍,「你倒不能辜負毓老的盛意,明年鄉試倘或落第,你就拜毓老的門吧!」

  「要說拜門,」曹頫接口,「如今就好拜,不必等到明年。」

  這倒是曹雪芹所樂從的事,但唐岱卻連連搖手說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不敢,不敢!」

  「怎麼?」曹頫問道:「毓老哥是覺得此子不堪造就?」

  「那裏的話?雪芹的畫,很有靈氣。」

  「靈氣是先天的;正要後天有良師,才可望有成。」曹頫對這偶爾提到的事,非常熱心,「你老哥成全他吧!」

  這一來,逼到唐岱說了實話,「學畫是件神而明之的事,朝夕相處,看我如何布局,如何用筆、用墨,才有進境。」他說:「我在宮裏,雪芹在家,徒有其名,彼此不好。」

  所謂「彼此不好」?這話就頗有推敲的餘地了。曹震已聽出他的絃外之音,曹雪芹不能追隨左右,頂個弟子的名義,畫出來不像樣,壞了他的名頭,故而謂之「彼此不好」。因此,他向曹頫使個眼色,意示不必強求。

  當然,就沒有這個眼色,曹頫也知道多言無益,便即說道:「那就等將來到了如意館再拜門吧。」

  「正是這話。」唐岱很率直地說:「要跟我學畫,就得到如意館來。」下面一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否則免談。

  「是,是。」曹雪芹答說:「我遲早會來。」這也是一句敷衍的話,跟唐岱學畫,他很樂意;說到如意館去當差,他絕不考慮。

  由於有這句敷衍的話,把原來變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氣氛扭了過來,一頓午飯吃到未末申初,方始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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