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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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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把話拉回來。」瑚玐說道:「大凡父母有不可告人的行為,除了本人以外,隱痛最深的是兒女;到下一代就比較淡薄,再一代更為淺薄,這就是聖祖數十年遲疑,不知道如何料理孝莊太后的身後;而世宗能出以明快措施的道理。雪芹,你覺得我這個看法對不對?」 「完全屬實。」 「好!你同意了,就好辦了。以睿王來說,身後不久,就被廢為庶人,撤廟享、抄家;他沒有兒子,以同母弟豫王之子多爾博為子;睿王剛死的時候,多爾博襲親王,襲爵而不降封,就是『世襲罔替』,成了『鐵帽子王』;到了睿王獲罪,多爾博歸宗,到後來才封為貝勒。康熙年間,對睿王毫無恩典,多爾博一子襲爵降封貝子;後來更降為鎮國公,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來,聖祖對睿王亦是深惡痛絕的。」 「是的。倘非如此,以聖祖的仁厚,不致於這樣寡恩。」 「現在再說到我本支上來。」湖玐一面想、一面說:「先王有子十一人,只有二房諱傅勒赫的,無罪複宗籍,康熙元年追封鎮國公,這位鎮國公有個孫子,也就是先伯,他的名字你總聽說過?」 「令伯的名字怎麼寫?」 「一個普,一個照。」 此人曹雪芹聽說過:「是年亮工的至親嗎?」 「是。」瑚玐答說:「年亮工是另一位先伯的女婿;世宗因為他是年亮工的叔岳,頗為拉攏,可是後來亦由於這個緣故而革爵。不過,聖祖對先伯是很賞識的。」 瑚玐又說:「我的意思是,先王與睿王同樣獲罪,同樣處分;但聖祖在日,就對兩家子孫的看待不同。經過世宗到今上,對睿王的成見漸漸淡了,先王亦就有再蒙恩典之望。雪芹,我很想在這方面,盡一番力量,要請你幫我。」 這是曹雪芹答應過他的,自然守諾不辭,「不過,」他說:「英王的生平,說實話,我所知甚少。」 「這,我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瑚玐又說:「凡是作子孫的,總希望把祖宗寫得大賢大德,我倒不是這麼想法。人總是有長處、有短處的,沒有短處的人,大家沒有見過,這樣,就寫出來,大家就像聽一個人在談孔子、孟子似地,說句老實話,叫做無動於衷。這樣的寫法,乾脆說吧,是糟蹋筆墨。」 他居然有此迥異流俗的見解,曹雪芹頗感意外,同時也很欣賞,不由得說:「老世叔識見超卓,實在可敬可佩。」 「我是說實話。」瑚玐又說:「我請你為先王作傳,就是想把實在情形寫出來;既然如此,我怎麼好不說實話;而且,如果你寫得不實在,我也就根本沒有資格跟你說甚麼了。」 「我明白了。作傳原貴求真。」 「當然也有要為親者諱的地方。不過,可諱可隱,不必塗脂抹粉,把醜的說成美的。」 「是,是!史筆是容許這麼寫的。」 「先王立功之地,我大都到過;到了總要訪求當時的真相——」 「喔,」曹雪芹對這一點很注意,打斷他的話問:「老世叔是專程到各地去訪求的?」 「專程去訪求的次數不多,只為機緣湊巧,這十來年我派的稅差,都在山海關內外、京東、京西,恰好是先王千里轉戰之地。譬如,『一片石』——」 「一片石」為吳三桂請清兵,睿親王多爾袞大破李自成之地;這一仗打出了大清天下,曹雪芹便聚精會神打算著細聽他談「一片石」之役。 那知瑚玐喊道:「二虎,二虎!」 二虎是敦誠的小名,他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行二,所以叫二虎。當時奉召而至,在席前叩問何事? 「你不是在一片石做過一首詩嗎?」 「是。」 「拿來給雪芹先生看看。」 「是。我寫出來。」 寫好了送到瑚玐手裡,他看了看問:「就是這一首?」 「是。」敦誠答說:「那年我去看阿瑪,一共只耽了兩天,就做了這麼一首詩。」 「我以為你是寫『闖王』李自成。」瑚玐有些失望;但仍舊將那首詩遞了給曹雪芹。 詩是一首五律,題目叫做《烈女墓》;前面有一篇小引:「烈女,前明一片石關戍卒女也。美姿容,性莊重,年僅十六,有惡劣挑之,訴于官,薄加懲責。烈女慚憤,遂自縊,奉勅建碑。前明禦史傅公見過,為營葬,複吊以詩。余省家大人于一片石稅關時,大風吹野,白日陰晦,因訪烈女墓于荒荊蔓草中,憑弔之餘,繼以小詩,即次傅公原韻。」 那首詩是:「碣字古苔侵,荒煙蔓草深,黃雲橫大漠,白日下寒林;野女嚴如昔,貞風播至今,相過須下馬,一釂吊冰心。」曹雪芹很欣賞寫景的那一聯,覺得頗饒「唐音」。但與一片石的戰役無關,就不多談了。 「大家都知道,當時李自成領兵二十萬,親自出關迎戰,吳三桂作為大清兵的前驅;其實兩軍不分勝負,到了中午,先王跟豫王領騎兵兩萬,由吳三桂陣營右面突襲,個個奮勇當先;李自成所部潰不成軍,追奔逐北四十多裡,方始收陣。這判勝負的一仗,是先王打的。入關以後——」 據瑚玐說:清兵入關以後,李自成向北京西行,追剿之責,仍由英親王阿濟格擔負,將李自成攆到山西,方始班師。 清朝定鼎北京,分兩路用兵,一路南下,由豫親王多鐸率領;一路向西,討伐李自成,由阿濟格受命為大將軍,率領吳三桂,由邊外趨綏德;順治二年克延安、鄜州,進攻西安;李自成手下仍有數十萬人,阿濟格指揮吳三桂全面進剿,李自成不敵敗走,出武關南走入湖北境界,從襄陽直下武昌,李自成兵敗死於房山。這一路征戰的艱苦,與南下的豫親王多鐸,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談談到日落黃昏,瑚玐還要客洗盞更酌,曹雪芹再三辭謝,道是英親王的生平尚未談完,近期內總還有幾次聚晤,不爭在此一夕,瑚玐方始作罷。 到家已是萬家燈火了,杏香在馬夫人那裡伺候開飯;在廊上看到曹雪芹臉上通紅,訝然問道:「剛上燈你已經吃完回來了?」 「你是說中飯,還是晚飯?」 「怎麼一頓中飯吃了幾個時辰?」 「可不是!」曹雪芹說:「把太太的普洱茶,倒一碗我喝。」 「那得現熬。」 「不用。」馬夫人在堂屋裡接口,「我那一碗沒有大動,不過涼了。」 「就是涼的好。」 曹雪芹一面說,一面進屋,先看一看馬夫人的菜,然後就在飯桌旁邊坐了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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