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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秋月實在很累了,但卻不想上床,覺得有些心事放不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怔怔地坐在那裏不動。

  「怎麼?」錦兒詫異地,「你還有話要說?」

  「話是很多。不過,怕跟你談。」

  「怕跟我談?」錦兒有些困惑,「為甚麼?」

  「想跟你談談正經,偏偏你談著談著就不說正經話了。」

  「喔,」錦兒不免歉然,「好吧,」她說:「我決不再跟你開玩笑了,你有正經話,儘管說;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了這樣的表示,秋月就肯說了,但仍怕當面鑼、對面鼓地談,不免難堪,便起身說道:「咱們還是睡下來再談。」

  兩人寬衣上床,並頭而臥,秋月睡在外床,回面向裏,背著微弱的光,不讓錦兒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你談的那件事,我到現在都覺得不可思議;將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拿這件事當作笑話在傳。我一想到這一層,脊樑上就會冒冷汗。」

  「那也難怪。」錦兒守著她的諾言,語氣中絲毫不帶戲謔的意味,「你只有想法子不去想它。」

  「能做到這一點,我就不必害怕了。」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錦兒又說:「其實要論到上花轎,誰不是心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秋月也不過有此感覺,說出來好過些,原不曾期望錦兒能有甚麼好辦法,可解除她的憂慮。因而又換了個話題說:「鏢局子人多口雜,聽說常常有一言不合,吵架吵得不可開交的情形。那種地方,我實在也耽不慣。」

  「你管它呢!那不是內掌櫃的事。」

  「可是——」

  「你別想那麼多;要想,往好處去想。睡吧,這兩天就數你最累、睡得最少;而且明天起還有得你累的。」說著,錦兒從被窩中伸出手,將秋月的眼皮抹攏,然後一翻身面裏而臥。

  秋月沒有辦法不想,只有照她的話,往好處去想;一個人想得心猿意馬,臉上一陣陣發燒。

  ***

  錦兒醒來不知是甚麼時候,只聽風聲虎虎,彷彿也有人聲,隔著帳子往外望去,窗帘縫隙中透出白光,大概不早了。定定神想一想夜來的光景,記得朦朧中曾發覺秋月起來過,大概又是大半夜失眠。此時聽她鼻息微微,睡得正酣,便不忍驚醒她,很小心地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穿上衣服,由後房開出門去,恰好遇見杏香。

  「倒巧。」錦兒問道:「你來幹嗎?」

  「我來過兩回了,看屋子裏沒有聲音,不敢驚動,特為到後面來看看。」

  「她,」錦兒往裏面指了一下,「大概又是到天亮才睡著,讓她好好兒睡一覺吧!我到你那裏洗臉抹頭去。」

  「好!」

  「雪芹呢?」

  「一大早帶著孩子逛廠去了。」

  於是錦兒跟著杏香到了夢陶軒,進門聽得鐘打九點,才知道自己也睡得失〈目忽〉了,為了要給馬夫人去問安,催著要來洗臉水,匆匆漱洗,請杏香幫著她梳頭,正要出門時,秋月來了。

  「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已經晚了。」秋月說道:「太太要我來跟你說,把震二爺也請了來,吃了午飯,你們一塊兒回去。」

  「喔,太太是跟震二爺有話說?」

  「大概是吧!」

  「好,你就打發人去通知吧。」

  那知所派的人尚未出門,翠寶已經到了,這便要重新安排;兩個孩子在家,過年不能沒有父母陪著,如果去請曹震,就得把孩子一起帶來。

  「不必!」錦兒是想到馬夫人跟曹震有事要談——多半是談秋月,不宜有孩子吵擾,因而決定:「我回去把震二爺換了來。」

  ***

  曹震與翠寶直到晚上才回來。果然,如錦兒所預料的,當翠寶跟秋月在商量初四請客該如何預備時,馬夫人便找了曹震去談秋月的婚事。

  「仲四要變咱們曹家的女婿了。」曹震說道:「太太的意思,要抬舉、抬舉秋月。」

  「怎麼抬舉法?」錦兒問說,「是認她作乾閨女?」

  「我也是這麼說,太太不肯——」

  「為甚麼呢?」性急的錦兒搶著問。

  「太太說她比秋月大不了幾歲,認作母女,看著也不像樣;而且那一來又多了許多禮數跟拘束。」

  「既然如此,可又怎麼能讓秋月姓曹?」

  「能!」曹震答說:「替老太太認個孫女兒,不就行了嗎?」

  錦兒想了想,點點頭說:「這一來,秋月便算是太太的姪女兒,禮數上不像母女那麼嚴。法子倒好,不過不知道有這個規矩沒有?我想不起來有那家這麼辦過?」

  「我也是這麼說。正想找老何來問,他見的事多,也許能想起來有過這樣子的例子;恰好雪芹回來了,聽說有這麼回事,他說:『禮是人定的,只要合乎情理,沒有甚麼不行;如果老太太在世,一定也贊成這麼辦。而且還有例子可以援引。』太太問他例子在那裏,他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

  「雪芹不是這樣的人,他的支吾,一定另有道理;你倒沒有私底下問問他?」

  曹震笑了,卻不說話,只捧著一杯熱茶,不住噓氣,吹開浮面的茶葉;而笑容始終不斷,還透著有些詭秘。

  「你笑甚麼?」

  「有趣啊!」曹震臉一揚說:「怪不得他管你叫姊姊,你真能把他的五臟六腑看透了。」

  「這麼說,確是另有道理在內?」

  「嗯。他跟我說了。不過,實在也沒有甚麼道理;說了你也不懂,就別問了。」

  「我怎麼能不問。這是一件大事,太太也未見得能作主;能找出一個例子來,事情就好辨得多。」

  「慢一點,慢一點!」曹震不等她說完,便攔住她問道:「你怎麼說太太未見得能作主?」

  「如果說是太太自己收乾女兒,當然能自己作主;替老太太認孫女兒,就不一樣了,至少有一個人該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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