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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詩也不壞,雖以年齡所限,意境不夠深遠,句法也欠蒼老,但循規蹈矩,詩做得很穩,也很「滿」,將題中該說的意思都說到了,假以時日,必能在八旗詩壇,占很顯著的一席之地。

  當下檢了幾首詩,提出來細細討論;還唯讀了兩首,瑚玐便來催請入席。

  肴饌頗為精緻,主人亦談笑風生,但旗人家規矩重,瑚玐父子又是天潢貴胄,所以敦敏兄弟侍飲時,一聽談到父祖尊長,頻頻起立,以致曹雪芹的興致大減。

  瑚玐自然也發覺了,所以在他們兄弟吃完飯,卻仍端然正坐時,便交代一句:「你們下去吧!」

  「是!」

  兄弟雙雙起立,先是站到一旁,然後悄悄退去;這一下主客都自在了。

  「雪芹,難得你不抹煞先王的功績!我們做子孫的,感激不盡。」說著,瑚玐雙手捧杯相敬。

  「不敢當,不敢當。」曹雪芹也是雙手高舉,兩人對幹了一杯。

  「令祖是天子近臣;你們正白旗又是睿王的子弟兵,想來對先王生前種種,一定聽令祖談過?」

  「先祖棄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

  「喔,喔,」瑚玐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我糊塗了。不過,你總聽伯叔輩談過吧?」

  「聽是聽過一點,語焉不詳。」曹雪芹說:「也很少談到睿王。」

  「這就是了。」瑚玐放低了聲音說:「聖祖最仁厚不過,唯獨對睿王始終沒有恩典,宮裡也絕口不提睿王;睿王行十四,先王行十二,一母所出。因為睿王的爵不復,先王亦始終含冤負屈。雪芹,我知道你筆下很健,更難得的是,一點兒勢利之心都沒有,將來有機會,要仰仗大筆,為先王好好寫一篇傳。」

  「多承老世叔謬獎,倘有略可效勞之處,決不敢辭;就怕力所不勝。」

  「你不必客氣,也不必忙,只放在心裡好了。」

  「是的。我一定記在心裡。」

  「我存此心已久,先帝在日不敢提這件事;如今的皇上,似乎沒有先帝那麼多忌諱,所以我的心又熱了。」瑚玐接著又說:「聖祖之不提睿王,實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雪芹,你知道不知道,是何苦衷?」

  「喔,這可是莫測高深了。」

  「這因為孝莊太後跟世祖都有隱痛。世祖的隱痛有兩處——」

  瑚玐說:世祖的隱痛,一是睿親王多爾袞,殺了太宗的長子肅親王豪格;身居皇位,竟不能庇護長兄,引為一大恨事。

  另一個隱痛,是孝莊太后與世祖母子共有的。孝莊太后曾失身于多爾袞——提到這一層,觸發了曹雪芹一直在探索,而人言人殊,至今並無定論的一個疑問:也就是孝莊太后失身于多爾袞之說,究竟是真是假?

  「宮闈事秘,恐怕難有定論吧?」曹雪芹說:「主要的還是難有證據,要有確證,才能有定論。」

  「你要問證據,我先要問你一件事,人子之于父祖身後,要如何才是孝?」

  「『三年無改』。」

  「還有呢?」

  「這就很多了——」

  「不錯,很多。我問得不對,你也就無從措手了。」瑚玐說道:「我反過來問,父祖既歿,停柩在堂不下葬,這算是孝嗎?」

  「這怎麼能算是孝?當然是不孝。」

  「何以見得是不孝?」瑚玐問道:「聖經賢傳上怎麼說?」

  這彷佛有考驗的意味在內,好勝的曹雪芹當然不肯輸給他,凝神思索了一會,想起顧亭林的《日知錄》中有一段記載,可以引用。

  「喪事非下葬不算結束,停柩在堂,即未終喪,為從古所無之事;自東漢、東晉末年,戰亂頻仍,流離道路,不得已不葬父母而逃命,謂之『停喪』。魏晉之制,祖父未葬者,不聽服官,就因為此為不孝之故。」

  「那就是了。俗語說,入土為安;祖父雖死而不安,自然是不孝;官都不讓做,何況當皇上?聖祖不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孝莊太后駕返瑤池,一直到聖祖駕崩,三十多年不葬,請問聖祖在孝莊太后病重的時候,步禱天壇,滅自己的壽算來為祖母延壽,這麼孝順的孫子,何以有這麼不孝的舉動?是何道理?」

  曹雪芹複又思索了一會,彷佛記得在那裡看過一段記述,說是孝莊太后臨崩遺命:「太宗奉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況我心戀你們父子,應該在孝陵附近地方安葬,我才沒有遺憾。」意思是不必在盛京太宗的昭陵合葬;別葬于世祖孝陵附近。可是,聖祖亦未遵照孝莊太后的遺命,終其在位六十一年,始終未葬祖母。

  「是啊!」曹雪芹說:「孝莊太后的遺命,倒是說得通的,太宗葬在昭陵,已經四十多年不宜輕動;然而聖祖又何以不別葬孝莊太后?確有疑問在;而且不葬孝莊太后,梓宮又暫安在那裡?」

  「在東陵。」瑚玐答說:「孝莊太后生前,養靜的一處宮殿,在養心殿與甯壽宮之間;聖祖下令,將這座宮殿好好兒拆下來,原樣移建在東陵,作為孝莊太后暫安之處。先父當時在工部當差,拆這座宮殿,他也派了差使的,據說:拆舊殿移建到東陵,先是一筆運費,就比新蓋一座殿的工料費用還多得多。」

  「此亦略盡孝道之一端。」曹雪芹說:「以康熙年間國力之富庶,動用億萬,奉安太皇太后的梓宮,亦不能謂之過舉;因為孝莊太后是有功社稷之人。」

  「有功社稷,正就是隱痛的由來。雪芹,你說宮闈事秘,難有定論;但凡是不近情理的事,仍得要從情理上去推求。我跟好些在內廷當過差的宗親談過,看法大致相同,孝莊太后自以為曾失身于睿王,雖是為了社稷,但婦女名節,畢竟是立身之本,羞于跟太宗同穴;但在作孫子的聖祖,深知孝莊太后,忍辱負重,有不得已的苦衷,總覺得她不能與太宗合葬,是一件莫大的恨事。終聖祖一生,這件恨事是他耿耿於懷的,但實在想不出有甚麼可以彌補這莫大恨事的好辦法,只有拖在那裡再說。雪芹,你以為我這個論斷如何?」

  「是的。除此以外,不能有更好的解釋。」

  「孝莊太后崩于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第二年四月,撤殿移建東陵昌瑞山,定名『暫安奉殿』;聖祖每年祭拜,沒有一年斷過,孝思不匱到如此,實在令人感動,可是始終不能入土為安,聖祖的痛心,亦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聖祖之孝,在古今帝皇中實在少見。」曹雪芹說:「我聽先祖母談過,聖祖每次行圍打獵,或者巡幸各地,凡是得了難得珍饈,必定專差進奉太皇太后跟皇太后,這樣的孝心真難得。」

  「而且皇太后並非聖祖的生母,那就更難得了。」

  「是。這一層,我亦聽先祖母說過,聖祖跟近臣說過,二十四孝,所孝者都是繼母;如果是生身之母,理當如此,根本談不上孝不孝。」曹雪芹接下說:「越是如此,越無法解釋聖祖何以三十多年不葬祖母;其中必定有不能為第三者知的隱痛在,而此隱痛,倘非如老世叔所說,就不知那裡還有第二種說法了。」

  「談到這裡,我倒不能不佩服先帝;雍正三年就將『暫安奉殿』原址起名『昭西陵』——」

  太宗的陵寢在盛京,定名「昭陵」;東陵的昌瑞山,在盛京以西,所以名為「昭西陵」。瑚玐認為那是明快合理的措施;曹雪芹亦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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