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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那末,」曹雪芹又問:「她的親事呢?」

  「我看,」錦兒建議:「暫且不提?」

  馬夫人略想一想說:「暫且不提的好。一提,季姨娘當新聞到處去說;萬一好事多磨,弄得滿城風雨,沒法兒收場了。」

  「是、是。」曹雪芹深以為然;後又問了一句:「四叔如果問:是不是要請請客,跟大家見個禮;日子在那一天?我該怎麼說。」

  「請客見禮,當然要的,日子還沒有定。」馬夫人又說:「該怎麼辦最合適,你倒不妨問問你四叔。」

  「是。」曹雪芹答應著退了出去。

  「太福晉那裡,我原也想到的,應該跟她說一聲;說是老太太的意思也很好,不過,既然老太太有這話,何以早不告訴她?她嘴裡不說,心裡這麼在想,無緣無故拴上個疙瘩,可不大好。」

  「不會的。」錦兒答說:「老太太雖有這意思,也要看辰光,如今是要出嫁了,才抬舉她的身分,如果沒有這樁親事,亦不必多此一舉。」

  「這說得也不錯,」馬夫人明白了,「這兩件事要擱在一起來談。」

  「是。」錦兒又說:「而況老太太雖有這意思,太太跟她去商量,就是敬重她的意思,太福晉心裡不會不高興。」

  「嗯,嗯!」馬夫人領悟了,「跟太福晉去說,跟向四老爺去說,話應該不一樣。跟四老爺,不過告訴他一聲;跟太福晉,是要問問她的意思。分寸不同,我明白了。」

  接下來商量行禮的日子。在這上頭,兩人卻有歧見,馬夫人主張事不宜遲,早早辦了,接下來好提親事;錦兒是替秋月著想,希望辦得很風光,這就得從從容容地部署。不過,馬夫人是率直地表示她的意見;錦兒是在肚子裡作工夫。

  「咱們先看看皇曆。」

  翻開皇曆,一連串的好日子;錦兒只好先讓馬夫人挑,「到十一,都是好日子;再下來便是十六。」她細看了一下說:「十一也不見得太好,最好是初七那一天。」

  「初七怕來不及。光是開請客的單子,就得一兩天;送到人家手裡,日子已經到了。」錦兒又說:「不管那一種喜事,總得一兩個月以前就定日子;太匆促了,人家會奇怪,惹出無謂的猜測,就不好了。」

  「這倒不怕。等接下來談她的親事,人家自然明白,何以要這樣子匆促?」

  「是,不過,初七總來不及,別的日子也不太好,那就十六吧!」

  馬夫人同意了,卻又加了一句:「這件事,可得你來提調。」

  「那當然。」錦兒答說:「秋月不便插手出主意;杏香還拿不起來,莫非我倒躲懶,讓太太來操心?」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馬夫人又說:「秋月還不知道這回事,你看甚麼時候告訴她?」

  「這會兒就可以。」

  馬夫人沉吟了好一會說:「我想,這件事得按規矩來,我得當著老何他們,傳老太太的遺命;而且馬上要改稱呼,這得好好兒琢磨、琢磨。這樣吧,你不妨先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是了。」錦兒欣然領命,出屋關照小丫頭,「你去看看,杏姨跟秋姑娘在那兒?我在杏姨那兒等她們。」

  「杏姨回自己屋子裡去了。秋姑娘也在。」

  那就省事了。錦兒一搖三擺地去到夢陶軒;由於神情穩重,步伐特慢,揚臉顧盼,舉止之間,神氣活現,杏香不免有些詫異。

  「怎麼回事?錦兒奶奶!」她笑著問說:「倒像換了個人似地。」

  「換了個人?」錦兒同樣地亦覺不解,「換成甚麼樣兒了?」

  「倒像、倒像——」杏香有那麼一種感覺,一時說不上來;但最後終於抓住了:「派頭兒倒像個欽差大臣。」

  錦兒大笑,「可不是欽差嗎?」她說:「不過不是指著你來的。」

  正迎了出來的秋月,聽得這話便在房門口站住,「不是指著杏香,不就是指著我來的嗎?」她心裡在想,深深吸了口氣,警告自己:「要沉著。」

  等錦兒大搖大擺地進了屋子,她迎面說道:「你先喝喝茶,有話慢慢兒說;等我先打發杏姨上你家。」

  原來初四請客,本歸秋月主持,如今換了地方,由杏香幫著翠姨去辦,便得將預備好的東西交代清楚。趁這套車的工夫,到夢陶軒暫息,順便再想一想還有甚麼遺漏的事沒有?

  「原來你今晚上打算住我們那兒是嗎?」錦兒看杏香在收拾衣包,這樣問說。

  「是啊。」杏香又說:「晚上咱們好好聊一聊。」

  錦兒正要答話,丫頭來報,車已套好;秋月便提起衣包向杏香說道:「走!送你上車。」

  「不必了。我還得到太太那裡去說一聲,你們就在我屋子裡聊吧。」接著,又向錦兒笑一笑說:「可惜,你這位欽差大臣,捎來甚麼聖旨,我要到晚上才能知道了。」說完,從秋月手裡接了衣包,說一聲:「我走了。」嫋嫋而去。

  等她走遠了,秋月說道:「欽差大臣,宣旨吧!」

  錦兒笑一笑說:「咱們上雪芹書房裡去談。」

  曹雪芹的書房是個「禁地」,平時都是他自己收拾,只有掃地抹桌時,才喚丫頭進去,但地雖每天必掃,桌子卻不常抹,因為書桌上亂攤著翻開的書;畫桌上有未完的畫稿,都是不准人動的——此時就有一幅尚待補景的 《歲朝清供圖》;壁上懸著一張小條幅,畫的是有人正在攀折紅豆,上面還題著一首詩:「幽人渺渺雨絲絲,淒絕金焦遠眺時,折得虞山紅豆子,不知何處寄相思?」

  這幅畫將兩人的視線都吸引住了,「你說這幽人是誰?」秋月問說。

  「看第二句,自然是指繡春。」錦兒又問:「虞山是甚麼地方?」

  「常熟。」秋月答說:「他在金山碰了個大釘子,一個人去逛蘇州;經過常熟,想起錢牧齋的『紅豆山莊』,順便去逛一逛,那裡有株紅豆樹,多年未結實,這年居然結了,花了四兩銀子買了一粒。」

  「怎麼說是『折得』呢?」

  「別說傻話!做詩都是這樣,要說花錢買的,有多俗氣?」

  「我不是雅人,所以不會做詩。」錦兒笑著問說:「那粒紅豆呢?」

  「他在路上掉了。」

  「那一來,相思也寄不成了。」錦兒慨歎著:「雪芹也真是——」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不斷搖頭,是頗不以為然,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繡春的命苦。不過,」秋月停了又說:「有這麼多人,在十幾年以後,還惦著她,也算不白活了。」

  「她是不白活,咱們可是牽腸掛肚,為她受罪。我的老天,你就常住通州吧!想見面就見面;千萬別走遠了。」

  「我住在這裡不更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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