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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她下家是翠寶,接著是杏香、秋月,由曹雪芹、馬夫人連下來,週而復始,轉到第六,那「花」字正落在她自己頭上。

  這一下,連老媽子、丫頭,哄堂大笑;曹綱兄弟溜出來看熱鬧,自然也跟著笑。

  「媽,怎麼頭一個就是你吃罰酒啊?」

  「是秋姑姑敬我的酒,」錦兒和顏悅色地答說:「不過,沒有你,秋姑姑也不會給我敬酒。」

  她這一面說,曹綱那一面便一步一步往後退;聽完,拔腳便奔,逃回耳房。他不怕他母親罵;怕他母親在這種時候,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因為接下來往往是冷不防一把撈住了他,夾頭夾腦兩巴掌。

  看他們母子爾虞我詐的模樣,大家都覺得好笑。曹雪芹說:「錦兒姊,我教你一個訣竅,六個人行令,最好用五言詩,那就怎麼樣也數不到自己頭上了。譬如說,你若是唸一句『感時花濺淚』,令官就得喝酒。」

  「你們聽聽,」錦兒手指著說:「肚子裏有墨水兒,連行個酒令都占便宜。」

  說完她舉杯到口,馬夫人揚一揚手說:「令官可許我說一句公這話?」

  「當然。」

  「她是恭維令官的一句好話,受罰未免冤枉。」

  一語未終,錦兒拍著手大聲說道:「真正是,到底出了位青天大老爺!」

  大家想一想那句「人面依然似花好」,真個別有深意;即使是秋月,亦不免投以感激的一瞥,但同時亦覺得很為難,因為不罰徇情,罰則無情。

  看大家都默不作聲地望著,似乎有意要看她如何處置?便越發不敢掉以輕心,凝神想了一下說:「咱們公私分明。錦兒奶奶,該你喝的酒,你還是得喝:你誇獎我,我得敬杯酒謝謝你。」

  「好,有學問!」曹雪芹說:「我陪一杯。」

  於是三個人同時乾杯;秋月作個手勢,鼓聲便又響了。

  這回的鼓聲特長,曹綱有心要顯顯本事,把從崑曲場面中學來的一套「夜深沉」,緊緊慢慢地打了起來,中間也有不完全的地方,但也悠揚可聽;快到煞尾之處,鼓聲忽停,大家一看都忍不住要笑,原來那枝梅花,又是落在錦兒手裏。

  她楞住了,正在思索,不知何以有此巧合;還是曹綱在鬧鬼?卻又聽得「鼕、鼕」兩響,驀地會意,急忙將花枝傳了過去。

  「是你的,你接著吧!」

  翠寶再想傳給杏香,已無機會,「這鼓打得像打擺子。」她說:「我說個笑話吧!」

  「這可新鮮。」曹雪芹說:「從沒有聽翠寶姊說過笑話,可真得洗耳恭聽。」說著,喝了一大口酒。

  「她的笑話不說則已,」杏香接口,「一說準能逗笑。厲害的是,別人笑疼了腸子,她能忍住不笑。」

  「不,不!」翠賨已經想過了,說笑話的忌諱很多,誠如錦兒所說,容易得罪人,所以翻然變計,「我還是唸句詩吧!」

  「還是說笑話吧!」曹雪芹慫恿著。

  「再輪到我,一定說笑話。」她虛幌一槍,接著說道:「我請芹二爺喝口酒:『一片花飛減卻春。』」

  數到第三是曹雪芹,他喝完了酒朗吟著:「『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原來翠寶唸的是杜甫《曲江》兩首的起句;他便隨口吟了這首詩的結句;這時秋月發話了:「今天大年初一,可不准帶出頹唐的字眼來。這一回免議,下次可要照罰不誤了。」

  「原是我不好。」翠寶笑道:「肚子裏火燭小心,實在沒法子,我罰一杯吧!」

  「慢點。」曹雪芹說道:「翠寶你再唸一句好的,我喝一杯;唸得不好你再罰你自己。」

  「這可是考好了。」翠寶想了好一會,突然高興地說:「有了,『今年花似去年好。』」

  「這句好。我喝。」

  「你,」杏香拉著翠寶的衣袖,低聲說道:「你不是自己編出來的吧?」

  「不是杜撰的。」曹雪芹代為辯白:「岑參的詩:『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本來很好的詩,讓你多唸一句,就殺風景了。」錦兒說道:「真該罰。」

  「該罰,該罰!」曹雪芹舉杯一飲而盡。

  其時秋月已關照曹綸傳話下去,不許曹綱再打曲牌子,所以這一次只轉了一輪,花就落到了馬夫人手裏。

  這一下,大家都有些緊張了,頭一個是曹雪芹,「令官,」他問:「能不能替太太代酒?」

  秋月尚未答話,馬夫人開口了:「你們怕得罪人,不敢說笑話,我來說一個。」

  一聽馬夫人要說笑話,這就比翠寶更為難得,因而將堂屋外面在看熱鬧的下人,都吸引進來了。

  「太太先喝兩口茶,慢慢兒來。」杏香將一碗熱茶端到馬夫人面前笑道:「想聽太太說笑話的人,真還不少呢!」

  「只怕大家不笑。」馬夫人說:「話又說回來,不笑也還罷了,就怕笑不出來假笑,那就更教人受不了。」

  「不會,不會。」錦兒接口說道:「太太別擔心!要笑一定是真笑。」

  於是馬夫人徐徐開口,「有那麼一個大地方,反正是省城吧,有一年是大比之年,正副主考都下馬了,駐防的將軍最好客,聽說主考來了,便要擺宴——」

  「娘,」曹雪芹插嘴說道:「這不大對吧,主考試前,不是不能出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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