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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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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曹綱——錦兒生的兒子,今年應該十六了;只以父母溺愛,十分頑皮,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吃飯,幾乎是不大有的事,早就有點坐不住了;這時站起來大聲說道:「二叔,行個擊鼓催花令。」 「就是你不安份。」錦兒喝道:「坐下!」 曹綱嘟著嘴坐了下來,歪著脖子望著他母親;似此情形,翠寶看得多了,不待錦兒發怒,便伸右手過去,撫著曹綱的腦袋往裏一收,輕輕拍了兩下,將他推了回去。 「你這兒子,將來要是當了縣官,」曹雪芹笑道:「一定是好官。」 這道理就連馬夫人都要聽一聽了;自然,最起勁的是曹綱,即時腰幹一直,顯得傲岸不馴似地。 原來曹雪芹是用「強項令」這個典故,意示曹綱將來會成為一個好縣官。他藉此為他解圍;加上翠寶的撫慰,曹綱很快地又浮滿一臉頑皮的笑容了。 「就擊鼓催花吧,也熱鬧些。」曹雪芹問道:「怎麼玩法?」 「先得推令官。」秋月接口:「由令官出令才是正辦。」 「就煩你,如何?」 秋月尚未開口,錦兒先就嚷道:「那一定會假公濟私。我不幹!」 「本來就沒有請你幹。」曹雪芹笑道:「你看大家都在點頭,可見秋月是眾望所歸。錦兒姊你不要過拂民意。」 「好吧!」錦兒說道:「等她上了任再看。」 「好!」曹雪芹眼望秋月:「請上任吧!」 於是秋月咳嗽一聲說道:「做此官行此禮,這會太太都得聽我的。」 「那自然。」馬夫人答說。 「新官上任,先要訪拿訟棍。大家可安分一點兒。犯了我的法,定不輕饒。」說著,秋月的眼風,便往錦兒那面掃了過去。 「這不是衝著我來的嗎?」錦兒嚷著、笑著,「你們看她,像不像——」 曹雪芹趕緊大聲咳嗽,裝著喝酒嗆了似地,將錦兒的話硬生生地打斷,等小丫頭拿來手巾跟溫熱的茶,假裝把咳嗽止住了,他才開口。 原來曹雪芹發現這晚上秋月的心境,不但失去平衡,而且心湖中的漣漪,一圈一圈不斷在擴大,只為是大年初一,強自克制;深恐錦兒不識輕重,且已略有酒意,放言無忌,惹得秋月忍不住,只要說出一句重話來,便是這個一向為親友讚許為和睦興旺的家庭中,一道永難彌補的裂痕。所以藉故打斷錦兒的話以後,復又提出警告:「你就少說兩句吧!酒令大似軍令,令官正在立下馬威,如果要辦你個咆哮公堂的罪名,可沒有人敢替你說情。」 他是帶著笑容說的,但眼中卻有嚴重的神色;錦兒也是極敏感的人,即時接受他的忠告,輕聲說道:「那就請令官發令吧!」 「你們親哥倆當『鼓吏』。」秋月向曹綱兄弟說,接下來要派曹綸的差使時,曹綱發問了。 「秋姑姑,甚麼叫『鼓吏』?」 「不是擊鼓催花嗎?總得有人去擊鼓啊!」 「喔!」曹綱原就是想這個職司,一聽好不高興,「我一個人就行了。」 「你就是霸道!」錦兒大喝一聲,「道」字剛出口,趕緊頓住,笑笑說道:「我忘記了,這兒是公堂,不是我教訓兒子的地方。」 「乖!」秋月對曹綱卻是撫慰的語氣,「帶著弟弟一起玩。」接著便問:「吳媽呢?」 吳媽是專門「乾領」曹綱兄弟的女僕,從門邊閃出來說:「秋姑娘有事?」 「你帶他們下去,替他們找個鼓,在——」 曹雪芹知道她沉吟的緣故,「鼓吏」本應在廊上設座,天冷風大,廊上不宜,便即建議:「令官看,是不是把他們擺在耳房裏?」 「不錯,耳房好。」秋月又叫小丫頭端個火盆,抓些果子。 「姑姑,」曹綸問了:「我幹甚麼?」 「你當我的『中軍官』,替我傳令。」秋月說道:「這會兒就去折一枝梅花來給我,要紅梅,剛開的。」 曹綸答應一聲,拉著平時照料他的丫頭小玉去折梅花。 「回頭鼓聲一住,花在誰手裏,就是誰接令,唸一句詩,或者說個笑話;兩樣都不會,喝杯酒過關。」秋月又說:「詩要帶個『花』字,數到誰,誰喝酒。」 「那不是『飛花』令嗎?」錦兒問說。 「不錯,我行我法,把兩樣合在一起。有甚麼不明白的,趁早問。」 「能不能代酒?」翠寶問說。 秋月想一下說:「不妨陳情,聽我斟酌。」 「你別打算著要替我代酒。」錦兒問翠寶說道:「但盼鼓槌子長眼睛,別讓花到我手裏,鼓聲就住了。」 「嘿!」秋月笑道:「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我得防人教唆鼓吏作弊。」說到這裏便四面望著。 她是在看曹綸回來了沒有?望到門簾,只見曹綸折回來一枝含苞初放的紅梅,她接到手中,端詳了一會,指點小玉,將杈枒翦除,取張紙裹住近根處,以便傳遞。然後向曹綸說道:「你又有差使了,端張小櫈子坐在耳房門口,不准人進出。還有,你是替我傳令,鼓聲甚麼時候停住?你別管;重新打鼓,你得看我的手勢傳話。」 圓桌上這時只剩了六個大人,為了便於傳花,將座位疏散開來坐勻了;杏香因為秋月不時有話跟曹雪芹商量,便跟她換了一個座位,跟翠寶挨著坐。 鼓聲在秋月發令後響了——曹震平時有應酬,倘或主人家設臺演戲,每每帶了曹綱去赴席,所以他對打鼓倒不外行,緊一陣,慢一陣,抑揚徐疾,居然頗有法度,相當動聽。 錦兒見大家都在傾聽鼓聲,臉上都有見許之色,心裏自然得意,聽到出神之處,忘了將馬夫人傳過來的梅花,立刻遞送下家,那知鼓聲戛然而止。 馬夫人不禁破顏,「這鼓槌子可沒有長眼睛!」她笑著說。 「你是頭一位,」曹雪芹說:「可不能喝酒過關,太沒有意思。說個笑話,讓大家再笑一笑。」 「說笑話容易得罪人。我唸句詩吧!」接著便唸:「『人面依然似花好!』」 秋月一聽,略略皺眉,轉臉問道:「這是一句詞吧?」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不錯,記得宋詞中有這麼一句。」 「詩詞一體,免罰。不過,還得喝酒才能繳令。」 「既然免罰,怎麼又要喝酒?」 「你自己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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