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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你記得不,有一回李表少爺到咱們家來,住了好幾天。」

  「他常常來,今天到、明天走的情形很多,一住好幾天的回數也不少,我不知道你指的是那一回?」

  「抄家以前。」錦兒答說:「是我們二爺跟二奶奶感情最壞的時候。」

  這就等於證實了秋月心目中的人,「果然是她,果然是她!」她不斷在心中自語,當然也想起了李鼎那一次來的情形。

  「想起來了沒有?」

  「想起來了。」秋月答說:「那一回,震二奶奶跟李表少爺,有說有笑,格外顯得灑脫,可是——」

  「你想不到吧?」

  「真想不到。」秋月鼓起勇氣問:「到底上手了沒有呢?」

  於是錦兒將當時李鼎來作客時,與震二奶奶的一段孽緣,都告訴了秋月。他們單獨相處的情形,她並無所悉,但進出是她一個人所接應,談得卻很詳細。秋月想不信曾有這樣的事發生,但辦不到。

  「我真沒有想到『井弄』中的那道門,有這樣的用處!」秋月回憶江甯故居的房舍路徑,浮起一陣莫可言喻的悵惘。

  「睡吧!」錦兒揮一揮手,厭惡地說:「我真不願意談這件事,最好想都別去想它。」

  「你是事隔多年,可以丟開了;我呢?」秋月坦率地說:「在我還是新聞,我能說不想就不想嗎?你今晚上又害我了。」

  「我就是怕你會這樣子,所以剛才不想告訴你。」錦兒歉疚地說:「不過,不說也不行;你看我的那種樣子,不把緣由弄清楚,心裡拴著一個疙瘩,一樣也不好受。是不是?」

  「不錯。不過,我至少還有一個疙瘩得想法子拿掉。」秋月問道:「繡春也知道這回事?」

  「嗯。」

  「她怎麼知道的呢?是你告訴她的。」

  「你想,繡春是多精靈的人?」錦兒急於分辯,話說得又快又響,「她問了我幾次,我——」

  「輕點、輕點。」秋月急忙攔她,「夜靜更深,別把太太吵醒了。」

  「我也不肯說,到後來她說了一句話,把我逼急了,我才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

  「她說了一句甚麼話?」

  「她說:『莫非你在中間也插了一腿?』你看看,她有多壞!」

  「這是激將法,你自然會中她的計。」

  「我也知道是激將法;只要她忍心這麼說,我明知是計,也不能不中她的圈套。不然,她還真以為我插了一腿呢!」

  秋月從頭想了一下,又問:「繡春開頭的時候,是怎麼問你的?」

  「她說,她聽人說,二奶奶跟李表少爺搭上手了。問我有這回事沒有?我就問她,你是聽誰說的?」

  語聲未終,秋月失聲說道:「你好蠢!你這麼回答,不就等於承認有這回事嗎?」

  錦兒楞住了,「我倒沒有想到!」她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使詐!我還真當是有人在說閒話,不住追問:是誰說的?是誰說的?她笑笑回我一句:我不能賣原告;而且我也不忍賣原告。」

  秋月想了想說:「她為甚麼說『不忍』?因為『原告』就是你。」

  錦兒又是一楞,「真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當時還拚命替二奶奶闢謠;那知道全是白搭。」

  「好吧,咱們再把話說回來,你不相信繡春跟李表少爺在一起,是因為——?」

  秋月沒有說下去,錦兒卻把她想到的話說了出來:「是因為繡春看不起他。」

  「這話是繡春自己跟你說的?」

  「還用她說嗎?」錦兒答說:「照她的那個脾氣,想都想得到的。」

  秋月再一次估量繡春的性情,照她孤高自賞、嫉惡如仇,以及寧折不彎的一面來看,應該是看不起李鼎的;可是世間事那裡有個一定不移的圖譜擺在那裡?就像自己,無端老樹著花,又豈是幾天以前想得到的?

  轉念到此,心裡不知是喜是悲,是興奮還是恐懼?不知不覺地,幽幽地歎口氣。

  真是無巧不可言,就這時候錦兒也在嘆息;兩人都是一楞,對望著好一會,是錦兒先開口。

  「你為誰歎氣?」

  「我還問你吶!你又是替誰歎氣。」

  「我是為我們那位二爺歎氣。不知前世作了甚麼孽,弄這麼一檔子窩囊事。」

  「你是說——?」

  錦兒沒有直接答覆她,管自己又說:「如果繡春是跟那個人在一起,就更窩囊了。」

  「如果說,他們不是在一起,那和尚又為甚麼不讓芹二爺跟繡春見面呢?」

  「誰知道?」錦兒答得乾淨俐落:「反正雪芹又有機會了,他大可直接了當地再到金山寺去問個明白。」她緊接著又說:「那怕翻臉呢!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來歷的人家,硬不許見面,說得通嗎?出家人能這樣子不講理嗎?」

  「芹二爺是把希望擱在杭州。大概不會到金山寺找老和尚。」

  「怎麼?」錦兒問說:「繡春是在杭州?」

  「是這麼猜的。」

  「是——怎麼猜的呢?」

  這要談到漕幫,秋月還不十分明白,其中的關係說不清楚;就能說得清楚,也不宜跟錦兒去談,因而支吾著說:「這也是胡猜的。不過,到杭州去找方老爺,倒比找金山寺的老和尚靠得住些?」

  「那位方老爺,就是從前王府裡的方師爺?」

  「就是他。」

  「他在浙江幹甚麼?」

  「浙江巡撫啊!如今挺紅的封疆大吏。」

  「他都當了巡撫了!」錦兒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氣。

  「怎麼,不許他官運亨通?」

  「他亨通不亨通,與我甚麼相干?我是在想,當初去接聖母老太太那件功勞,四老爺跟我們二爺都算得了好處,但也有限,不如那姓方的,扶搖直上。話又說回來,好處雖有限,到底也是好處,只有雪芹毫無影響。」錦兒又說:「放著那麼一條天字第一號的好路子,怎麼不走一走呢?」

  「這——」秋月詫異,「震二爺沒有跟你提過?」

  「提甚麼?」

  「看來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六年前——」

  六年前,秋月跟曹雪芹閒談,說聖母老太太不知道還記得你不?慫恿他試著去求見;曹雪芹一時好奇心動,打聽了一下,說找蒼震門的管事太監,能直接通消息到慈甯宮。於是曹雪芹跟曹震去商量,曹震答應找內務府的人去接頭。

  過了有七八天,曹震抄了一道朱筆上諭來給曹雪芹看,蒼震門的管事太監王泰,因為常帶領尼姑到慈甯宮去化緣,皇帝大怒,將王泰重責四十大板,發往吉林充當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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