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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那不過等一年的工夫。」錦兒問道:「幹嗎滿臉不高興,像受了多大委屈似地。」

  「入了闈,在那間三尺寬,六尺高,想躺一躺都辦不到的號舍裡面,三場一共熬六夜,還不算委屈嗎?」

  「原來你是說,一次考不上就得多受一次委屈?」錦兒又說:「既然如此,我教你一個好法子。」

  「有甚麼好法子?」曹雪芹好奇地問:「我倒真想聽一聽。」

  「有個賭錢不輸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

  曹雪芹大笑,「談了一晚上,」他說:「只有這句話最妙。」

  杏香不明白,悄悄推一推秋月問道:「他們在說甚麼?」

  「錦二奶奶在損芹二爺呢!」秋月答說:「賭錢沒有不輸的,想不輸,只有一個法子不賭。芹二爺不想到號舍去受委屈,也只有一個法子:不考。」

  「不考,你們放得過我嗎?」曹雪芹忽然顯現了豁達的神色:「憑造化吧!如果名落孫山,只要你們不埋怨,就多受兩回委屈,我也認了。」

  「那才像話。」錦兒欣慰地說:「如果你不中,決不是你文章不好,是運氣未到,我們當然都要安慰你,那裡還會埋怨。」

  曹雪芹倒真像發憤了,也是發狠了,「你們的語氣,總好像是我懶散不長進,怕難,不敢赴考,我實在不服這口氣。等破了五,你們看!」接著,他自己立了一份功課表,還預備邀同窗好友立個文社,每月兩課,出題作文,分韻賦詩。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心裡雖不免存疑,不知道他的話能做到幾分?但口頭上卻無不熱烈地鼓勵。

  「你們起社,也不必到外頭去找地方,或者在家,或者借我那裡。」錦兒說道:「反正酒食茶水,筆墨紙硯,一定伺候得你們舒舒服服。」

  「你們不怕麻煩,這社就容易起成功了。頭一社自然是我來邀,就定在十八好了。」

  「元宵不好嗎?」杏香問說。

  「元宵你們要看燈,似乎不大相宜。」

  「看他,多體貼咱們。」杏香望著秋月笑道:「初四以外,還得忙一回。」

  提到初四請客,秋月不由得躊躇;心裡有委屈,也有顧慮,思索著得想個甚麼法子,推出去不管。但她的心情,已為錦兒看出來了,搶在前面將這件事撇開不談。

  「明兒再琢磨!昨兒沒有睡好,今晚上早早息著吧。」

  說著,首先起身;杏香便出去招呼小丫頭打燈籠,送她們回去。

  「你今天睡那兒?」秋月說道:「翠姨睡的那張床挺寬敞的。」

  「你的床也不小,足容得下咱們倆。」

  「跟我擠在一起也行!不過,約法三章——」

  「我知道。」錦兒搶著說:「第一、不准多說話;第二、不准摟摟抱抱的——」

  「好了,好了。」秋月趕緊攔阻,「你真是不在乎!」

  「怎麼回事?」曹雪芹為開玩笑,故意問一句。

  「你問她。」

  「問我就問我,怕甚麼?」錦兒說道:「上了床,我讓她當震二爺,這麼便宜的事,她還不幹。」

  一聽這話,曹雪芹不便再接口了;笑著將她們送出門,問一句:「明兒一早,我帶承祖去逛琉璃廠;你們有興致沒有?」

  「沒有。明兒我得睡懶覺。」錦兒又說:「秋月怕也沒有工夫。倒是有甚麼新出的,印得精緻的小說,帶兩部回來。」

  【十五】

  錦兒非常得意,畢竟將曹雪芹逼上了正路;只要他肯上進,必能從科舉中求取功名,這是連馬夫人在內都有信心的。雖然過去也曾有過要好好用功,準備赴考的話,但總讓人覺得他彷佛是在為別人做這件事,本身一點都不熱衷,所以只要大家不提,他也就說過便算做過,而這一回,錦兒的看法是:「這一回像是真的了。」

  「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上了籠頭的野馬,也還要人看住他才行。」

  「有杏香,有太太,還有我。一定看得住他。」

  一個一個數過來,獨獨沒有秋月,這自然是假定她已出閣成了仲四奶奶的緣故。秋月便不作聲,以沉默作為抗議。

  「你怎麼不說話?」

  「你一直一廂情願,叫我說甚麼?」

  「一廂情願不是我一個;你別——」錦兒已經有把握了,覺得不必再爭;爭了反倒顯得霸道,因而改口說道:「咱們聊些別的,卸完了妝睡吧!」

  兩人同時在卸妝,秋月將梳粧檯讓了給錦兒,她自己另取一具鏡箱在臨窗的方桌上使用,這時由鏡子中看著錦兒說道:「我倒要問你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說實話?」

  「我幾時跟你說假話來著?」

  「那好!我問你,剛才我跟芹二爺跟你談繡春,你先挺起勁的,後來態度大變,是甚麼道理?」

  「這,你不必打聽吧!」

  秋月不理她這話,開門見山地問道:「是因為李表少爺的緣故?」

  錦兒不作回答;然後大聲說道:「我告訴你吧,我根本就不相信繡春會跟他在一起?」

  秋月微感詫異,「我跟芹二爺是琢磨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來的一個結論。」她說:「你一句話就把我們的結論推翻了,總得有個說法吧?」

  「當然。」錦兒答說:「繡春根本就看不起他。」

  這當然是有事實根據的,但不知是錦兒自己看出來的呢,還是繡春跟她談過李鼎?

  秋月沉吟了一下問道:「李表少爺是不是對繡春有甚麼不規矩的地方?」

  「不是對繡春。」

  話越說越深了,「對誰呢?」她問:「對你?」

  「也不是對我。」

  「莫非是——?」

  秋月驀地裡省悟,目瞪口呆地望著錦兒,背上卻驚出一身冷汗。

  她實在不忍往下想,卻又不能不想;她向來不喜打聽人家的陰私,卻又渴望著求證——當然,最好能證明不是她心目中所想到的那個人。

  但是這時候她連追問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怔怔地看著錦兒慢條斯理地卸去釵環,慢條斯理地結好一條辮子,也沒有想到該動手幫一幫忙。

  「『五更雞』裡頭,燉的是甚麼?」

  「喔,」秋月定一定神答說:「蓮子粥。」

  錦兒扯開肩上披的圍肩,一面折迭,一面站起身來,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不卸妝?」原來兩人坐的位置不同,秋月可以從鏡子裡看到錦兒,錦兒卻必須起身才能看到她。

  「啊!」秋月這才意識到自己想得出神了,便又坐了下來,錦兒去到她身後,抽出簪子,替她將髮髻解散。

  「你的頭髮,居然還是那麼黑。」

  「應該白了,是不是?」

  「白倒不至於,不過還這麼亮,倒是少見。」錦兒說道:「姊姊,你就別作難我們了吧!」

  這意思是甚麼?秋月當然明白。她雖依舊默不作答;但錦兒從鏡子裡所看到的她的態度,卻是可以令人安慰的。

  卸了妝,兩人對坐吃蓮子粥,然後漱口喝茶,兩人始終沒有多說甚麼,直到小丫頭收拾了桌子,關上房門,錦兒低沉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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