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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錦兒是不放心秋月,一晚上未睡,可以想見她的心緒不寧;「大事」還沒有談妥,深怕變卦,想打鐵趁熱敲定了它。

  秋月當然瞭解她的心意,但心中另有盤算,等馬夫人歸寢以後,邀了她一起到夢陶軒,只見杏香早備下宵夜的酒肴;爐火熊熊,兩盆紅白梅花開得正盛,燁燁的紅燭之下,曹雪芹正在教曹綸寫魏碑。

  「真乖!大年初一就這麼用功。不過,」錦兒看著曹雪芹笑道:「你自己不用功,把兒子管得這麼嚴,我看著有點兒不服。」

  「他自己願意練字,我沒有攔他的道理。」曹雪芹心知錦兒的來意,便向曹綸說道:「寫完這張收起來吧!早點去睡,明兒我還帶你逛廠甸呢!」

  「我要買一串兒一百個的大糖葫蘆。」曹綸仰著臉說。

  「那有一串兒一百個的?你別聽桐生哄你。好了,反正有多大買多大。你現在別管這個,專心寫字。」

  等曹綸寫完一張,收拾筆硯,哄得他去睡了;秋月才向錦兒說道:「今兒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喔,」錦兒搶著問道:「誰的?」

  「你猜一猜。」

  「要我猜,就猜是你自己的。」

  「你扭到那兒去了?」秋月遲疑了一下說:「還是請芹二爺來說吧!」

  「也不能說是好消息;不過,總是咱們常惦念著的一個人——」

  「啊!」錦兒霍地起立,「繡春有消息了。」

  「你別性急。咱們喝著酒,慢慢兒聊。」

  於是一面宵夜一面談;話很長,頭緒也很多,有些關於漕幫的情形,不宜跟錦兒談,就談了,她也未必能領會,因此這段有關繡春的回憶跟推測,談起來很吃力。

  曹雪芹如此,聽的人也很吃力;錦兒不時地插嘴發問;等把事情聽明白了,卻並無高興的表示,因為勾起了好些她厭惡的回憶;同時也不免為曹震悲哀。

  這樣的神情,便使得曹雪芹與秋月都深感意外;卻又不便問她,何以如此冷淡?不過秋月比較細心,想到她先前對繡春的消息那樣興奮,聽完了態度一變,或者是因為李鼎的關係。

  「你說你今年還打算去找繡春?」錦兒問說。

  「不錯。」

  「我看是白找。」

  「何以呢?」

  錦兒一直言詞閃爍,神情莫測,曹雪芹旁敲側擊,多方試探,她不是答非所問,便是索性沉默。這就很明顯了,她心裡一定還有連親如秋月都不能公開的難言之隱在;既然如此,自以撇開這個話題為宜。

  「好了,不談繡春吧!」秋月向曹雪芹使個眼色,「咱們談點兒別的高興的事。」

  「一點不錯。」錦兒又變得興致很好的神氣了,「如今最高興的事,莫過於咱們家今年要辦的喜事。」

  此言一出,大家的視線,便都集中在秋月臉上。看每一個人都浮現出帶些詭秘、而卻真是出於愉悅的笑容,秋月不免有些困窘;但如以矜持來應付,繃著臉不作聲,不但殺風景,事實上也無助於她的困窘。轉念到此,餐得不如放出不在乎的態度還好些。

  「真是,好人做不得。」她解嘲似地說:「麻煩找到我頭上來了。」

  「麻煩的不是你。」錦兒接口,「頭一個是太太,少不得要替你大大地操一番心;其次是杏香跟我,太太操心,我倆辦事。接下來是雪芹;就是我們那位二爺,現在的大媒,來來回回,也得跑個幾趟,你呢——」

  「我呢!」秋月搶過來說:「坐著等花轎上門。」

  「你看,」錦兒故意逗她,向杏香說道:「那四平八穩的樣兒,像不像仲四奶奶?」

  「那可比我那乾媽又體面得多了。」杏香笑道:「真的,我將來不知道要不要改稱呼?」

  「各敘各的,改甚麼?」曹雪芹說。

  「若說各敘各的就得改。」錦兒說道:「你到了仲家,是到了你乾爹家,自然改叫乾媽;在自己家裡還是叫秋姑。」

  「我怕一時改不過來,或者弄混了、叫錯了。」

  「叫錯了也不要緊,反正秋姑就是你的乾媽;你的乾媽就是秋姑。」

  秋月又好氣、又好笑,「看你們,簡直跟說夢話一樣!」她說:「倒像真有那麼回事似地,真正把人的大牙都笑掉了。」

  話風有些不妙,錦兒見機,不再往下說了。原來這時候的開玩笑,與前一天多少有些發酒瘋的情形不同;錦兒是故意渲染,要讓大家都知道,甚至讓秋月也會在心裡不知不覺地以未來的「仲四奶奶」自居,這樣事情才會千穩萬妥。因為是有作用的,所以能夠自製。

  杏香是最識得眉高眼低的,剝了一個醉蟹,看一看蟹蓋說:「這只好!秋姑,你來。」

  這一來,秋月即令不快,也就消失了,拿銀筷子剔出蟹黃,挾了給曹雪芹,同時問道:「芹二爺,一年之計在於春,你今年是怎麼個打算?」

  曹雪芹一楞,「還不是隨緣度日。」他問:「我倒不知道該怎麼打算?」

  「你看,」秋月向錦兒說道:「話全變了。」

  錦兒懂她的意思,急忙說道:「雪芹,敢情你說要用功、要趕考,都是哄人的話。」

  「喔,你們是指這個,那當然還是照常——」

  「怎麼叫照常?」錦兒打斷他的話說:「照常當你的公子哥兒?」

  「不是。照常者,照我說過的話辦。至於趕考,那是明年庚午年的事。」

  「你不是要捐監生嗎?」

  「這好辦,隨時可捐。」

  「一開了印,我就讓你震二哥把你的這件事給辦了。」錦兒又說:「聽說監生也能到國子監去念書?」

  「那還不如在家裡念。起碼來來回回花在路上的工夫,跟那些無謂的應酬,都可以省下來了。」

  「不管你在那裡念,只要你能用功,好歹巴結出來一個前程,對得起老太太,我們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就算不白費了。」

  錦兒這話實在是說給秋月聽的,所以一面言語,一面不時轉臉去看秋月的表情;但沒有看出甚麼來。

  不過,沉默了一回,她倒是開口了,「如果說,明年鄉試中了以後呢?」她問:「後年會試?」

  「不錯。明年鄉試,後年會試,如果都中了,稱為『聯捷』,那是最舒服的事。不然——」曹雪芹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

  「你是說,會試如果不中,就得等三年?」

  「也不一定。」曹雪芹答說:「後年是太后六十萬壽,也許會開恩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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