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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那當然,金山寺是有名的大叢林,清規戒律樣樣嚴,不能藏一個堂客在寺裡。」秋月又說:「老和尚要安頓她,應該住在鎮江城裡。」

  「也不在鎮江。」

  「那末,到那裡去了呢?」

  「據說在杭州。」

  「那不正好嗎?」秋月又說:「方老爺原是要到杭州去的。」

  「我也是這麼說。可是方問亭說:這得先跟老和尚商量;他本來也要到金山寺去看幾位老和尚,要我等他把揚州的事辦完了,跟他一起去。」曹雪芹停了一下,接著談在金山寺的情形。

  方觀承與曹雪芹在金山寺,為方丈碧蓮奉為上賓。這碧蓮俗家姓嚴名凱,四川人,他亦是漕幫中人,與禪修是師兄弟,都屬於翁、錢、潘三祖之下,「文成佛法」第四代的法字輩,禪修叫法廣,碧蓮叫法敬。這都是方觀承告訴曹雪芹的,但在碧蓮、禪修面前,他自然仍舊裝作「空子」。

  這時的禪修,已由「菜頭」升為「知客」了,所以當方觀承在方丈碧蓮密談時,曹雪芹便由禪修接待。由於方觀承事先關照過,繡春的事最好等他先跟禪修談過以後再說,所以曹雪芹亦就不言,那知這天晚上,反是禪修先提了起來。

  「這天是十四,月亮好得很。禪修雖已出了家,並不戒酒;到晚上派一個小沙彌請我去賞月喝酒;地點是——」

  地點是寺中高處的一個露臺,一輪清光,倒映在銀色的長江中,上下輝映,是曹雪芹平生第一次領略到的好風景。

  「曹施主,」禪修說道:「我與府上有舊。我沒有出家以前,在揚州伺候過你祖老太爺。」

  「不敢當。」曹雪芹問道:「不知道老和尚跟先祖是何淵源?」

  「那時我,」禪修笑道:「小施主,不瞞你說,當時我販私鹽;令祖當巡鹽禦史,有一回把我們弟兄幾個抓到了,親自在花廳問案,看我們都不是敢與官兵對抗的鹽梟,就勸我們投效官軍。」

  「喔,你們幾位聽了先祖的勸沒有呢?」

  「有的聽,有的沒有聽;沒有聽,肯具結從此不犯,令祖都從寬發落。」禪修又說:「我就是具結的一個。可是——」

  「怎麼?老和尚儘管請說。」

  「說來慚愧,我又犯了,第二次抓我的,不是令祖,但也不是府上的外人。」

  「我明白。」曹雪芹答說:「是先祖母的胞兄,我的大舅公。」

  「是的。」禪修從容不迫地說:「那時正是令祖在揚州得了急病,聖祖派專差賜藥以後;李織造代令祖巡鹽,他跟我說:『初犯可恕,再犯不饒;你的罪名是死罪,可是我從來沒有殺過人。如今我想一個法子,你能依我,可以不死,也免得我開殺戒。你道如何?』」

  聽這一說,曹雪芹亦深感興趣;看他停了下來,便催促著說:「我大舅公想的甚麼法子,老和尚請你講下去。」

  「他說:『金山寺的方丈,是我方外至交;我可以請他上個稟帖,把你保了出去。你願意不願意?』小施主你想,我豈有不願之理?不道李織造還有話,他說:『保是保出去了,不過你有了命就沒有家了。』小施主,你懂這意思不?」

  曹雪芹一想便懂,「是要你在金山寺出家?」他問:「是嗎?」

  「是的。」禪修答道:「原來李織造跟我那恩師——」

  「就是金山寺的方丈?」曹雪芹插嘴查問。

  「正是。他們已經商量過了,稟帖上說我原是金山寺的和尚,為鹽梟挾持,身不由主,請李織造從輕發落,讓他領回去嚴加管束。既然稟帖上說我是和尚,自然非出家不可;恰好有張現成的度牒,法名叫做禪修,我就頂了他的名字。」

  禪修緊接著說:「令祖跟令舅公于我有兩番大恩,所以對小施主格外覺得親切。我們禪宗雖講究明心見性,棒喝頓悟,可是也看重世俗的感情;尤其在前明一班遺老,遁入佛門以後,逃禪只為不肯做新朝的官,一切生活起居,沒有改多少,禪宗世俗的味道更重了。」

  曹雪芹聽得這番講解,心頭暗喜;照禪修的話看來,繡春一定可以見面,那知他剛提了「繡春」二字,便讓禪修打斷了。

  「小施主,我已經知道你的來意;此刻邀你來飲酒賞月,亦就是想跟你談這件事。」禪修話風一轉,「不過,我們先把李織造的事談完。他的遭遇很慘,你總完全知道?」

  「是的。」

  「李織造的大少爺,你總亦見過?」

  「那是我表叔,單名一個鼎字;多年不通音問了。」

  「你不知道他此刻在那裡?」

  「不知道。」曹雪芹答說:「他是雍正初年遣戍列寧古塔的,先還有信,後來就失去聯絡了。」

  「雍正初年江西主考姓查的,犯罪處死,家屬充軍;李大少爺跟他們在一起,查家親屬在今上即位以後,赦回來了,你倒沒有去打聽過?」

  「打聽過的。」曹雪芹回憶了一下說:「當初是四家叔寫的信,查家回信說,早在雍正七年,還是八年,我那李表叔就遷居到尚陽堡,從此以後,沒有來往。」

  「有沒有輾轉傳來的消息?」

  「也沒有。」

  「好,既然都沒有,也就不必去談他了。只談那位繡春姑娘吧。」

  禪修急轉直下地說:「那年我經過無錫,天已經很晚了,為了趕路方便,不去『掛單』投宿在一家客店;其時正鬧風濕,心想月亮這麼好,不如出去打一趟拳,活絡活絡血脈;那知一走到院子裡,就望見東面屋子,月光斜射,照出一條悠悠晃晃的人影,我楞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是有人在上吊。當時第二個念頭都不轉,跳進窗去,將在床頭上吊的人解了下來,手一摸上去,才知道是女人,但身上穿的是男裝——」

  「那一定是繡春了!」曹雪芹失聲驚呼;旋即致歉,「喔,得罪,得罪!打斷了老和尚的話,請講下去。」

  「那時候為了救人,也顧不得嫌疑了,我會推拿,一面口對口布氣;一面揉胸拍背,聽得一聲『哼』,算是把一條命硬拉了回來。」

  「以後呢?老和尚請你快說。」

  「那時把一院子的客人都驚動了;掌櫃跟跑堂的也都來了,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尤其是被救的人,是男裝,但經過這番出生入死的折騰,女人的樣子都顯出來了,小施主,你想,這不是極尷尬的事嗎?」

  「是啊!」曹雪芹問道:「老和尚,你怎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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