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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承情,承情。」秋月掀開被窩睡在外床,面向裡說道:「咱們規規矩矩說一會話,就睡吧。」

  「怎麼叫規規矩矩?」說著,錦兒一隻手已摟了過來。

  秋月無可躲避,只連聲說道:「別鬧!別鬧!」

  錦兒不理,在她胸前摸索著,秋月便一面輕呵,一面使勁去拉她的手,錦兒乘機解開她緊身小棉襖的兩粒紐扣,伸手一探,口中說道:「『人面依然似花好』,雙峰倒比饅頭高!」

  秋月忍不住好笑,「你真缺!」然後又說:「大概震二爺是這麼摸慣了你的?」

  「一點不錯。」錦兒笑道:「你也快有人來摸你了。」

  一聽這話,秋月一個翻身,面朝外床;錦兒只當她害臊,不以為意,只管自己往下說:「太太跟你談過了?她怎麼說來著?」

  秋月不答,連問幾聲,毫無反響;錦兒就不能不去扳她的身子了。

  及至一扳過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幹嗎?」她問,「好端端地大年初一淌眼淚?」

  「大年初一」四字提醒了秋月,她又翻過身去,口中答說:「誰淌眼淚了?」

  「這不是?」錦兒伸手在她臉上一抹,舉起沾著眼淚的手指說:「到底為甚麼?你倒跟我說啊?」

  「是你的主意不是?」秋月問;同時身子又轉成仰面朝天。

  所謂「主意」當然指將秋月許給仲四這件事,她不願意指出是誰最先提議,只說:「不是誰一個人的主意,你是眾望所歸。」

  「甚麼眾望所歸?半瓶醋晃蕩,都酸死了。」

  「你酸死了,我還喝醋呢?」錦兒答說:「這麼好的人,打著燈籠都難找。」

  「那,」秋月恨恨地說:「我告訴震二爺,挑唆他休了你,好讓你去嫁仲四。」

  「人家看不中我;只有你,人家才看得中。」

  秋月覺得這話中便有文章了,便即問道:「是他自己跟震二爺提的?」

  錦兒原是信口應付的一句話,不想引起了誤會;如果硬著頭皮承認,秋月一定會追問,本無此事,胡編一套,倘或露了馬腳,倒像無私有弊,反會僨事,所以決定否認。

  「人家並沒有求,是我看出來的。」

  「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知道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錦兒已經預備好了,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時也說不盡,反正平時要提到你,他總是肅然起敬,喔,對不起,我的半瓶醋又晃蕩了。」

  秋月不由得發笑,「瞧你這張嘴!」她說:「怎麼會學得跟從前的那位震二奶奶一樣?」

  「她的本事,我學會了的還多呢!你可小心著。」

  「我才不怕,你有本事使出來好了。」

  「我再有使壞的本事,也不會用在你頭上,說不敢還不如說不忍心。」錦兒的聲音忽然變得淒淒惻惻,「回想當年,咱們三個人拜把子,繡春雖說還活著,可是連雪芹那回去都沒有能跟她見一面,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再加上你,也只有跟太太作伴兒,等太太百年以後,你就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那倒不愁。」秋月插嘴說道:「杏姨待我真不錯。還有芹二爺。」

  錦兒原就編好一套說詞,是在曹雪芹身上做文章,如今既然提到他,正好轉入正題,因而接口說道:「說到雪芹,你是受了老太太重托的。以前照應他是一回事;往後照應他又是另一回事。」

  這話倒讓秋月困惑了。她自覺照應曹雪芹已經告一段落,往後也不過幫著杏香持家、撫育兒女,若說另有照料曹雪芹之處,她不明白那是甚麼?

  「如今大家巴望雪芹在正途上討個出身,他自己也許了咱們了,要用用功去趕考,算他一帆風順,考上舉人,再考上進士;可是以後呢?」

  「以後自然是做官。」

  「做甚麼官?」

  「那要看他的出身。點上翰林當翰林,不點翰林做京官。」秋月又說:「想來不會放出去當縣官。」

  「反正是京官不是?」錦兒緊接著說:「窮京官咱們不是沒有見過,那都是運氣不好,又沒有本事的人。那是甚麼本事?摟錢的本事。你想雪芹憧這一套嗎?就算懂,他肯幹嗎?」

  「這話倒也是。」

  「好了,只要你也看到,想到了,咱們就談得下去了。」錦兒又說:「如今是白身,沒有甚麼應酬,守著老底兒,加上有四老爺跟震二爺,日子不愁;到了他自己做官了,起碼要有個排場,他又不是肯將就的人,那份花銷,一定不輕。四老爺跟震二爺,說句老實話,也不能像現在這麼時常接濟了。你說,他這個官是容易嗎?」

  這些情形,秋月從未想過;如今聽錦兒這一番剖解,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犯愁,不由得有些焦躁了。

  「怎麼辦呢?這件事倒得早早核計。」

  「我核計過了。最好是你嫁了仲四。」

  「怎麼?莫非——」

  秋月縮口,錦兒偏要追問:「莫非甚麼?莫非我還能把人家的錢,弄回來給他用?那成了甚麼了?」

  「貼補娘家的事,當然不是咱們這種人家做的。不過既然是親戚,就應該彼此照應。像現在震二爺跟仲四不是合夥嗎?到那時候,想法子湊一筆錢,交了給你女婿,不管是股份也好,放利也好,反正每個月的開銷有著落了;這就是你照應雪芹的另一回事。」

  「女婿」二字,在秋月聽來,非常刺耳,但因正在談極正經的事,不便以此言語細節去打斷;而錦兒是特意用了這種字眼,看她未作異議,心中暗喜,事情有望了。

  「好了,睡吧!有話慢慢兒說。」秋月翻了個身,回面向外。錦兒知道她的意思動了,此刻不宜操之過急,不過有句話她卻必須問明白了,才能睡得著。

  「我只問你一句話,得把這句話問清楚,我才放心,你剛才為甚麼淌眼淚?」

  秋月沉吟了一會,覺得把心裡的委屈說出來也好;「我是因為太太最後傳老太太的遺命,彷佛就毫無商量了。」秋月緊接著說:「奴才終歸是奴才!」

  「這你就不對了。」錦兒立即駁她,「你自己也知道的,太太從沒有這種想法。」

  「我知道。」秋月答說:「只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觸。」

  「你也太多愁善感了。」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

  「怎麼會沒法子?」錦兒又說:「你成了仲四奶奶,有了歸宿,過去的事自然而然就丟開了。西門慶為武大郎的事,拜託何九,說一床錦被遮蓋,就是這個道理。」

  「可了不得了!」秋月又翻回身來,面對著錦兒說:「你的本事越來越大了,引經據典,竟引到小說上頭;我看你天生是當媒婆的材料。」

  錦兒笑一笑,也翻身朝裡,口中說道:「這一下,我可睡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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