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 |
八一 | |
|
|
「原是我不好。」翠寶笑道:「肚子裡火燭小心,實在沒法子,我罰一杯吧!」 「慢點。」曹雪芹說道:「翠寶你再念一句好的,我喝一杯;念得不好你再罰你自己。」 「這可是考好了。」翠寶想了好一會,突然高興地說:「有了,『今年花似去年好。』」 「這句好。我喝。」 「你,」杏香拉著翠寶的衣袖,低聲說道:「你不是自己編出來的吧?」 「不是杜撰的。」曹雪芹代為辯白:「岑參的詩:『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本來很好的詩,讓你多念一句,就殺風景了。」錦兒說道:「真該罰。」 「該罰,該罰!」曹雪芹舉杯一飲而盡。 其時秋月已關照曹綸傳話下去,不許曹綱再打曲牌子,所以這一次只轉了一輪,花就落到了馬夫人手裡。 這一下,大家都有些緊張了,頭一個是曹雪芹,「令官,」他問:「能不能替太太代酒?」 秋月尚未答話,馬夫人開口了:「你們怕得罪人,不敢說笑話,我來說一個。」 一聽馬夫人要說笑話,這就比翠寶更為難得,因而將堂屋外面在看熱鬧的下人,都吸引進來了。 「太太先喝兩口茶,慢慢兒來。」杏香將一碗熱茶端到馬夫人面前笑道:「想聽太太說笑話的人,真還不少呢!」 「只怕大家不笑。」馬夫人說:「話又說回來,不笑也還罷了,就怕笑不出來假笑,那就更教人受不了。」 「不會,不會。」錦兒接口說道:「太太別擔心!要笑一定是真笑。」 於是馬夫人徐徐開口,「有那麼一個大地方,反正是省城吧,有一年是大比之年,正副主考都下馬了,駐防的將軍最好客,聽說主考來了,便要擺宴——」 「娘,」曹雪芹插嘴說道:「這不大對吧,主考試前,不是不能出門嗎?」 「就是這話。撫台跟他說有關防,那將軍一定要請;沒法子,只好寫信給主考,說將軍有這番好意,只請他們兩位,主人連陪客,一共是四位,人少不招搖,料也無妨。」 馬夫人喝了口茶又說:「為了怕人瞧見,請在一個很冷僻的地方看蘆花,四個人冷冷清清喝寡酒,實在很不是味兒,作主人的過意不去,就說:咱們行個酒令吧。行甚麼令呢?正主考說:咱們不是四個人嗎,正好聯句。撫台心想糟了!原來將軍西瓜大的字,認不滿一擔。」 馬夫人也很懂說笑話的訣竅,到得漸入隹境時,故意賣個關子,停下來慢慢喝茶,錦兒便忍不住了,「太太,以後呢?」她問:「那將軍沒有說他不會?」 「你想,咱們旗人有個不好面子的嗎?」馬夫人說:「當時只問是甚麼題目?主考就說:即興好了,看見甚麼說甚麼。」 「那該正主考起句了。」曹雪芹說。 「不錯,正主考開頭,抬眼望了一下,馬上有了一句:『眼底蘆花似雪花。』將軍大贊:『這句好!該賀一杯。』等大家幹了酒,他又說:『是《麻沙轍》,韻腳很寬,好辦。』」 馬夫人說到這裡,錦兒插嘴:「他肚子裡既然一團茅草,就不會做詩,怎麼倒懂韻腳呢?」 「他不會做詩會唱戲;唱戲不是有十三道轍嗎?」 「啊,啊,我明白了。接下來呢?」 「接下來該副主考,看見一個化緣的和尚走過,他也有了一句:『沿門托缽走天涯。』輪到撫台,一看荒郊野外,沒有甚麼好說的,就有點兒著急。他的聽差知道撫台是個大近視眼,就走到他身邊,悄悄兒提了一句:遠處江邊有個人在釣魚。這一來撫台也交卷了,念了句『寒江獨釣蕭閑客。』」馬夫人停了一下說:「這就該將軍了。」 「聽聽!」錦兒精神抖擻地說:「一定妙不可言。」 「將軍可為了難了,甚麼也沒有得說了;看來看去,只有兩條狗在搶一塊骨頭。好吧,就拿狗來做詩:『兩隻黃狗打架。』」 這麼個笑話,實在不好笑;大家正覺得失望時,馬夫人倒又往下說了。 「主考心裡納悶,七言詩,怎麼變了六個字呢?不過初次見面,不好意思說;撫台跟將軍可是開慣了玩笑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六個字的七言詩,真還頭一次見,老大哥啊老大哥,你真該打!』」講到這裡,馬夫人問道:「你們猜,那將軍怎麼說?」 曹雪芹說:「畫龍點睛,一定在這一句,娘,你就快往下說吧!」 「那將軍挺高興的,一迭連聲地說:『該打,該打,應該再來一個打字:兩隻黃狗打打架,不就是七個字了嗎!』」 大家一時沒有聽懂;到想明白了,不約而同地爆出笑聲。秋月聽過蘇州的說書,像這種一時不笑,過後才笑,甚至喝茶吃飯時,一想到了就會噴茶噴飯,名為「陰噱」,是插科打諢最高的境界,便即說道:「太太平時不說笑話,一說了,真正一鳴驚人。咱們該公賀一杯。」 於是大家都幹了一杯,馬夫人卻只舉杯沾一沾唇,作為答謝;然後說道:「見好就收吧!我也有點兒困了。」 「是。」秋月接口說道:「上午還得到王府去呢!」 每年都是年初一到平郡王府拜年,這年王府有喪事,且尚在百日以內,照規矩不過年,但誼屬至親,不拜年也得去請安,自以早睡為宜。所以曹雪芹雖有留戀之意,也不能不散了。 於是杏香、錦兒跟秋月,一起送馬夫人回房;錦兒走在最後,悄悄拉了秋月一把,低聲說道:「我睡你那兒去。」 「幹嗎?」秋月問說。 「不是要上王府嗎?我怕睡過頭了誤事;不如睡你那兒,太太起來,我也就起來了。」 聽她說得有理,秋月無法拒絕,心裡卻有點疑惑,她是找個理由,私下有話要說;要說些甚麼?自是不言可知,因而不無戒心。 等相偕回到臥房,秋月便說:「你先睡吧,我還得前前後後看一遍;有一會兒才能回來。」 「好吧!我等你。」 「你別等我。」 「好!我就不等。」 秋月交代了小丫頭來鋪床,另外帶一個打燈的小丫頭,前後去照看火燭,故意磨夠了辰光才回去。只見歲燭高燒,床上帳子未放,迭了個大被窩筒,錦兒睡在外面,空著裡半邊給秋月。 她歎口氣,坐在床沿上擰一擰錦兒的臉說:「別裝睡了!」 錦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這一招很高吧?」她說:「我只問你幾句話,不會吵得你一夜睡不著。」 「那有一夜?大半夜都過去了。」 「好在大半夜也過去了,不爭這一會兒。」 「反正翻來覆去都是你的理。」 「得了,睡吧。」錦兒說道:「我們這位二爺,好久都沒有摟著我睡了,今兒你替他吧!」 秋月雖也懂床幃間事,到底還是處子,不由得紅著臉罵了句:「你真不要臉。」 錦兒笑著去解她的衣紐,秋月奪開她的手,自己卸了衣裙;錦兒卻往裡床一縮,留下原來的位置給秋月。 「來!熱被窩。」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