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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乖!」秋月對曹綱卻是撫慰的語氣,「帶著弟弟一起玩。」接著便問:「吳媽呢?」

  吳媽是專門「幹領」曹綱兄弟的女僕,從門邊閃出來說:「秋姑娘有事?」

  「你帶他們下去,替他們找個鼓,在——」

  曹雪芹知道她沉吟的緣故,「鼓吏」本應在廊上設座,天冷風大,廊上不宜,便即建議:「令官看,是不是把他們擺在耳房裡?」

  「不錯,耳房好。」秋月又叫小丫頭端個火盆,抓些果子。

  「姑姑,」曹綸問了:「我幹甚麼?」

  「你當我的『中軍官』,替我傳令。」秋月說道:「這會兒就去折一枝梅花來給我,要紅梅,剛開的。」

  曹綸答應一聲,拉著平時照料他的丫頭小玉去折梅花。

  「回頭鼓聲一住,花在誰手裡,就是誰接令,念一句詩,或者說個笑話;兩樣都不會,喝杯酒過關。」秋月又說:「詩要帶個『花』字,數到誰,誰喝酒。」

  「那不是『飛花』令嗎?」錦兒問說。

  「不錯,我行我法,把兩樣合在一起。有甚麼不明白的,趁早問。」

  「能不能代酒?」翠寶問說。

  秋月想一下說:「不妨陳情,聽我斟酌。」

  「你別打算著要替我代酒。」錦兒問翠寶說道:「但盼鼓槌子長眼睛,別讓花到我手裡,鼓聲就住了。」

  「嘿!」秋月笑道:「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我得防人教唆鼓吏作弊。」說到這裡便四面望著。

  她是在看曹綸回來了沒有?望到門簾,只見曹綸折回來一枝含苞初放的紅梅,她接到手中,端詳了一會,指點小玉,將杈枒翦除,取張紙裹住近根處,以便傳遞。然後向曹綸說道:「你又有差使了,端張小櫈子坐在耳房門口,不准人進出。還有,你是替我傳令,鼓聲甚麼時候停住?你別管;重新打鼓,你得看我的手勢傳話。」

  圓桌上這時只剩了六個大人,為了便於傳花,將座位疏散開來坐勻了;杏香因為秋月不時有話跟曹雪芹商量,便跟她換了一個座位,跟翠寶挨著坐。

  鼓聲在秋月發令後響了——曹震平時有應酬,倘或主人家設台演戲,每每帶了曹綱去赴席,所以他對打鼓倒不外行,緊一陣,慢一陣,抑揚徐疾,居然頗有法度,相當動聽。

  錦兒見大家都在傾聽鼓聲,臉上都有見許之色,心裡自然得意,聽到出神之處,忘了將馬夫人傳過來的梅花,立刻遞送下家,那知鼓聲戛然而止。

  馬夫人不禁破顏,「這鼓槌子可沒有長眼睛!」她笑著說。

  「你是頭一位,」曹雪芹說:「可不能喝酒過關,太沒有意思。說個笑話,讓大家再笑一笑。」

  「說笑話容易得罪人。我念句詩吧!」接著便念:「『人面依然似花好!』」

  秋月一聽,略略皺眉,轉臉問道:「這是一句詞吧?」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不錯,記得宋詞中有這麼一句。」

  「詩詞一體,免罰。不過,還得喝酒才能繳令。」

  「既然免罰,怎麼又要喝酒?」

  「你自己數。」

  她下家是翠寶,接著是杏香、秋月,由曹雪芹、馬夫人連下來,周而復始,轉到第六,那「花」字正落在她自己頭上。

  這一下,連老媽子、丫頭,哄堂大笑;曹綱兄弟溜出來看熱鬧,自然也跟著笑。

  「媽,怎麼頭一個就是你吃罰酒啊?」

  「是秋姑姑敬我的酒,」錦兒和顏悅色地答說:「不過,沒有你,秋姑姑也不會給我敬酒。」

  她這一面說,曹綱那一面便一步一步往後退;聽完,拔腳便奔,逃回耳房。他不怕他母親罵;怕他母親在這種時候,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因為接下來往往是冷不防一把撈住了他,夾頭夾腦兩巴掌。

  看他們母子爾虞我詐的模樣,大家都覺得好笑。曹雪芹說:「錦兒姊,我教你一個訣竅,六個人行令,最好用五言詩,那就怎麼樣也數不到自己頭上了。譬如說,你若是念一句『感時花濺淚』,令官就得喝酒。」

  「你們聽聽,」錦兒手指著說:「肚子裡有墨水兒,連行個酒令都佔便宜。」

  說完她舉杯到口,馬夫人揚一揚手說:「令官可許我說一句公這話?」

  「當然。」

  「她是恭維令官的一句好話,受罰未免冤枉。」

  一語未終,錦兒拍著手大聲說道:「真正是,到底出了位青天大老爺!」

  大家想一想那句「人面依然似花好」,真個別有深意;即使是秋月,亦不免投以感激的一瞥,但同時亦覺得很為難,因為不罰徇情,罰則無情。

  看大家都默不作聲地望著,似乎有意要看她如何處置?便越發不敢掉以輕心,凝神想了一下說:「咱們公私分明。錦兒奶奶,該你喝的酒,你還是得喝:你誇獎我,我得敬杯酒謝謝你。」

  「好,有學問!」曹雪芹說:「我陪一杯。」

  於是三個人同時乾杯;秋月作個手勢,鼓聲便又響了。

  這回的鼓聲特長,曹綱有心要顯顯本事,把從昆曲場面中學來的一套「夜深沉」,緊緊慢慢地打了起來,中間也有不完全的地方,但也悠揚可聽;快到煞尾之處,鼓聲忽停,大家一看都忍不住要笑,原來那枝梅花,又是落在錦兒手裡。

  她楞住了,正在思索,不知何以有此巧合;還是曹綱在鬧鬼?卻又聽得「冬、冬」兩響,驀地會意,急忙將花枝傳了過去。

  「是你的,你接著吧!」

  翠寶再想傳給杏香,已無機會,「這鼓打得像打擺子。」她說:「我說個笑話吧!」

  「這可新鮮。」曹雪芹說:「從沒有聽翠寶姊說過笑話,可真得洗耳恭聽。」說著,喝了一大口酒。

  「她的笑話不說則已,」杏香接口,「一說准能逗笑。厲害的是,別人笑疼了腸子,她能忍住不笑。」

  「不,不!」翠賨已經想過了,說笑話的忌諱很多,誠如錦兒所說,容易得罪人,所以翻然變計,「我還是念句詩吧!」

  「還是說笑話吧!」曹雪芹慫恿著。

  「再輪到我,一定說笑話。」她虛幌一槍,接著說道:「我請芹二爺喝口酒:『一片花飛減卻春。』」

  數到第三是曹雪芹,他喝完了酒朗吟著:「『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原來翠寶念的是杜甫《曲江》兩首的起句;他便隨口吟了這首詩的結句;這時秋月發話了:「今天大年初一,可不准帶出頹唐的字眼來。這一回免議,下次可要照罰不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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