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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杏香所說的是仲四的次子。仲四有兩個兒子,老大子繼父業,現在太原主持聯號,老二名叫仲魁章,弓馬嫻熟,而且還好文墨,仲四奶奶認為是做武官的材料,這亦須從考試上去取功名。仲四原籍河南,因而仲魁章應該回河南去應武鄉試,一戰而捷,但武會試卻落第了;那時正好直隸鬧水災開捐,仲四便為仲魁章捐了個守備,又在河南巡撫衙門花錢走了門路,巡撫咨文兵部,保仲魁章為本省駐京提塘官。

  仲魁章曾經帶了四名馬弁到曹家來拜訪過,鮮衣怒馬,神氣得很。

  「這怕輪不到秋月。」曹雪芹是懂封贈制度的,「守備是五品,封贈一代,誥命兩軸,仲四是正五品武德郎;仲四奶奶是五品宜人,那裏還有第三軸誥封來贈繼母?」

  「你也膠柱鼓瑟了。」錦兒接口問道:「你說,仲四能穿五品服色不能?」

  「當然能。」

  「他能,秋月當然也能。誰會像你這麼去考查《大清會典》。」

  曹雪芹駁不倒她,但覺得她的話不大中聽;細細分辨,才知道是「秋月當然也能」這句話,則彷彿她已成了「仲四奶奶」似地。

  「讓她嫁仲四,總嫌委屈。」

  「委屈是委屈,不過有項好處。」翠寶說道:「仲四掌櫃是熟人,又在京裏有買賣;秋姑嫁過去,不但不會受欺侮,而且仍舊常常往來,跟沒有嫁以前差不多。再說仲四掌櫃爺兒倆,常來走親戚,熱鬧得多了。」

  翠寶一向不多說話,但言必有中,大家都覺得這確是極好的一件事。

  「只怕秋月會嫌他是個武夫。想想總覺得不配。」曹雪芹問道:「錦兒姊,你心目中有甚麼人沒有?」

  「有啊!怎麼沒有。」錦兒想了一下說:「我想到三個,兩個是內務府的,家道殷實,人也不錯;不過要說文墨事兒,比仲四也強不到那裏去。」

  「那末,第三個呢?」

  「第三個是工部的司官,舉人出身,人很文雅,聽說文章做得不錯,斷絃好幾年了,人家勸他續絃,他說娶小都不願,何況續絃。問他是何道理,他說娶了個談不攏的,一天到晚拴在一起,豈不受罪——」

  「好啊,」曹雪芹說:「這要娶了秋月一定談得攏。」

  「談得攏,不錯。只怕秋月要嫁了他,壓根兒就沒工夫陪他閒聊。」錦兒接著說道:「他有七十多歲的一雙老親;下面六個孩子,三男三女,大的十六、七,小的不到十歲。這還不算,家裏還有個居孀的老姊替他當家。你說秋月嫁了過去,是去當太太,還是當老媽子?」

  「這——,」曹雪芹將頭搖得博浪鼓似地,「這怕不行!」

  「更有一件,父母七十多,不知道那一天會丁憂。他是貴州人,扶柩回籍;過些日子,又一位去世了,三年之喪從頭開始。除非你將來點了翰林,放了責州的考差,不然要見秋月一面就很難了。」

  「這三個不必談了,還得另找。」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杏香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唸喜歌兒似地,連用兩句成語,將曹雪芹逗笑了。

  「杏香,」錦兒說道:「請你做湯去吧!我可得醒醒酒了。」

  杏香到底是客,不能單獨一個人下廚房;翠寶也站起身來說:「我陪了你去。」

  看她倆出了屋子,錦兒向前湊了一下,低聲說道:「雪芹,我看這件事可以辦。」

  曹雪芹不作聲,因為由錦兒剛才所談的「第三個」,設想秋月真的嫁到了貴州,從此遠隔天涯,音信難通,更不必說見面了。那種一想念到她,魂牽夢縈的滋味,如何消受得了?

  錦兒怎麼樣也想不到,他正預支著一份離愁,只以為他仍舊堅持己見,便又勸道:「咱們家的人,也不能都像我一樣的運氣;以前不都說夏雲嫁王達臣嫁得不錯嗎?仲四比王達臣可又高了一等了。」

  「我倒也並沒有把仲四的身分看低了;只覺得秋月要嫁,總得嫁個讀書人。」

  「世界上那裏有十全十美的事。就像我,總算出頭了吧,可是我們二爺對我,也只是表面像個樣子。」錦兒緊接著又說:「秋月如果嫁了仲四,跟我的情形一定不同,包管把她看成一個寶似地,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女人在世,榮華富責,轉眼成空,只有這一件是真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了。」曹雪芹笑著回答;然後正一正顏色說道:「你甚麼時候跟太太去說?」

  「明天就行。」

  這時杏香已將那碗醒酒湯做了來;錦兒嘗了一口,果然爽口沁脾,等喝完了,頓覺神清氣爽,非常舒服。

  「怪不得仲四會喝得滿頭大汗,實在是好。啊,」錦兒突然想到,「我忘了一件大事;雪芹,還要抓你的差。」

  「甚麼事。」

  「春聯還沒有呢!」錦兒說道:「你少喝一點兒吧!」

  「這可費事了。」曹雪芹說:「至少得七、八副:磨墨是來不及了,趕快到南紙店去買墨漿。還有紙。」

  「紙有,現裁就是。」翠寶起身問道:「我馬上叫人去買墨漿,還要甚麼?」

  「就是墨漿。」曹雪芹說:「順便到我那裏說一聲,今兒回去得晚。」

  於是匆匆吃完了飯,在堂屋裏生起火盆,搭開桌子;曹雪芹一面裁紙,一面構思,等墨漿買到,隨即動手,一共八副春聯,連做帶寫,整整花了一個時辰,才算完事,已是二更天氣了。

  回到家,馬夫人已經睡了;秋月後院的那道角門卻虛掩著,曹雪芹輕輕推門進去,秋月已經聽見了,迎出來掀起門簾問道:「春聯寫完了?」

  「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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