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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都有了,只有秋月跟我向隅。」曹雪芹說:「太太彷佛有點兒偏心似地。」

  「我給留著一樣好東西。」馬夫人對曹雪芹說:「過一天找出來給你。」

  「是甚麼?」

  「你就別問了。」錦兒說道:「太太說是好東西,就一定是好東西;先問明白了,就沒有意思了。」

  「好!我就不問。」曹雪芹說:「咱們吃餃子吧。」

  「慢點!」錦兒說道:「雪芹,你向來是最衛護秋月的,怎麼這會兒只顧自己討賞,也不替秋月說句話。」

  「用不著說。」

  「為甚麼?」

  「你自己問太太吧!」

  她問的方法很巧抄,用的是抱怨的語氣,「太太偏心!」她說:「把好東西留著給秋月。」

  「那不是應該的嗎?」馬夫人平靜地說,神態顯得很慈祥。

  秋月知道又要說到她頭上了,一言不發,往外便走;曹雪芹便問:「你到那兒去?」

  「不是該吃餃子了嗎?我到廚房看看去。」

  錦兒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興奮地問道:「太太給她留著甚麼好東西?」

  「你要看看不要?」

  「要。」

  「喏!」馬夫人從懷中取出一個棉紙包交在錦兒手裡。

  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紙包,頓覺眼前一亮,驚喜地說:「這麼好的祖母綠,我還是頭一回瞧見。」

  「剛才我本想當著大家給她的,怕她會推辭,所以沒有拿出來。」馬夫人說:「反正總還得找幾樣好東西送她,也是個面子。」

  馬夫人是在談嫁妝;錦兒不由得心裡在想,應該怎麼樣好好助妝,才算不辜負三十年姊妹的交情?

  「今天都別提那件事了。平平安安過完了年再說。」

  「是的。」

  正談著,杏香帶著老媽子在鋪陳飯桌,架起圓臺面,鋪上大紅桌布,馬夫人上坐,一面是錦兒與翠寶,一面是曹雪芹、杏香與秋月,三個孩子坐在下面;除了素餃子以外,自然還有下酒的菜。

  這是馬夫人一年一回,跟兒孫輩在一起吃飯;因為是素餃子,所以不妨同桌而食,但杏香還是告誡曹綸:「你挾過肉的筷子,別往盛餃子的大盤子裡亂杵,弄髒了,奶奶就不能吃了。」

  「乾脆另外給我來一盤吧!」馬夫人說:「不是有臘八醋嗎?」

  「有!」秋月站起身去找臘八醋;杏香便拿乾淨碟子從大盤子裡撥餃子。

  「太太飯量長了。」杏香說道:「又是錦兒奶奶包的素餃子,多吃幾個吧!」

  「夠了,夠了。」馬夫人說:「雖是素餃子,也不能多吃。」

  「人逢喜事精神爽。」錦兒說道:「多吃幾個不礙。」

  「慢慢兒吃。」曹雪芹也說:「今年格外熱鬧,我可得好好兒喝一頓。」

  「少喝一點兒吧!」秋月笑道:「已經有了一個醉貓兒了,可禁不住再來一個。」

  「我的天!」錦兒也笑:「總算見了笑臉了。」

  「怎麼著,連笑都不許嗎?」

  秋月是故意擺出想要尋事的姿態,為的是這一來就可以封住大家跟她開玩笑的嘴。曹雪芹猜知她的心意,只為這晚上她的笑容難得,不願意出現殺風景的局面,因而提議行個酒令。

  一聽這話,曹綱——錦兒生的兒子,今年應該十六了;只以父母溺愛,十分頑皮,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吃飯,幾乎是不大有的事,早就有點坐不住了;這時站起來大聲說道:「二叔,行個擊鼓催花令。」

  「就是你不安份。」錦兒喝道:「坐下!」

  曹綱嘟著嘴坐了下來,歪著脖子望著他母親;似此情形,翠寶看得多了,不待錦兒發怒,便伸右手過去,撫著曹綱的腦袋往裡一收,輕輕拍了兩下,將他推了回去。

  「你這兒子,將來要是當了縣官,」曹雪芹笑道:「一定是好官。」

  這道理就連馬夫人都要聽一聽了;自然,最起勁的是曹綱,即時腰幹一直,顯得傲岸不馴似地。

  原來曹雪芹是用「強項令」這個典故,意示曹綱將來會成為一個好縣官。他藉此為他解圍;加上翠寶的撫慰,曹綱很快地又浮滿一臉頑皮的笑容了。

  「就擊鼓催花吧,也熱鬧些。」曹雪芹問道:「怎麼玩法?」

  「先得推令官。」秋月接口:「由令官出令才是正辦。」

  「就煩你,如何?」

  秋月尚未開口,錦兒先就嚷道:「那一定會假公濟私。我不幹!」

  「本來就沒有請你幹。」曹雪芹笑道:「你看大家都在點頭,可見秋月是眾望所歸。錦兒姊你不要過拂民意。」

  「好吧!」錦兒說道:「等她上了任再看。」

  「好!」曹雪芹眼望秋月:「請上任吧!」

  於是秋月咳嗽一聲說道:「做此官行此禮,這會太太都得聽我的。」

  「那自然。」馬夫人答說。

  「新官上任,先要訪拿訟棍。大家可安分一點兒。犯了我的法,定不輕饒。」說著,秋月的眼風,便往錦兒那面掃了過去。

  「這不是沖著我來的嗎?」錦兒嚷著、笑著,「你們看她,像不像——」

  曹雪芹趕緊大聲咳嗽,裝著喝酒嗆了似地,將錦兒的話硬生生地打斷,等小丫頭拿來手巾跟溫熱的茶,假裝把咳嗽止住了,他才開口。

  原來曹雪芹發現這晚上秋月的心境,不但失去平衡,而且心湖中的漣漪,一圈一圈不斷在擴大,只為是大年初一,強自克制;深恐錦兒不識輕重,且已略有酒意,放言無忌,惹得秋月忍不住,只要說出一句重話來,便是這個一向為親友贊許為和睦興旺的家庭中,一道永難彌補的裂痕。所以藉故打斷錦兒的話以後,複又提出警告:「你就少說兩句吧!酒令大似軍令,令官正在立下馬威,如果要辦你個咆哮公堂的罪名,可沒有人敢替你說情。」

  他是帶著笑容說的,但眼中卻有嚴重的神色;錦兒也是極敏感的人,即時接受他的忠告,輕聲說道:「那就請令官發令吧!」

  「你們親哥倆當『鼓吏』。」秋月向曹綱兄弟說,接下來要派曹綸的差使時,曹綱發問了。

  「秋姑姑,甚麼叫『鼓吏』?」

  「不是擊鼓催花嗎?總得有人去擊鼓啊!」

  「喔!」曹綱原就是想這個職司,一聽好不高興,「我一個人就行了。」

  「你就是霸道!」錦兒大喝一聲,「道」字剛出口,趕緊頓住,笑笑說道:「我忘記了,這兒是公堂,不是我教訓兒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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