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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我知道。你甭管了。」

  抽開屈戍,進了廚房,先把油燈點了起來;食櫥裏大碗大缽預備下的年菜很多;杏香正指揮著丫頭在調理時,雙玉去而復回,帶來秋月的一句話:「待會請杏姨去坐一坐;有點事要問杏姨。」

  於是杏香將酒肴檢點齊了,找雙玉幫忙帶著她的丫頭先送回去,然後轉往秋月那裏。

  秋月跟馬夫人住一個院落,由於馬夫人睡得早,晚上出入怕驚擾了她,所以秋月在她的後院另外開了一道便門;進門由後房到前房,臨窗伏案的秋月,聽見背後的聲音,轉身過來說道:「你坐一下,我還有兩行字,再問你兩句話就完事了。」

  杏香點點頭不作聲,坐在書桌側面,探頭望過去,才看出秋月是在開一張供馬夫人拜年用的單子。

  這是年常例規的差使,只要拿舊單子出來,改正謄清便可;只是這年比較吃力,因為至親世交,禮不可失的人家,變遷的情形,倍於往年,調出京的,要看他家還有甚麼人在京?調進京的,更得細查老親在不在,有幾個孩子?去拜年時,一一都要照顧到。秋月要問杏香的話,就是她怕自己記不周全,找杏香核對一下,比較妥當。

  「走吧!」秋月終於完工了;擱筆說道:「咱們家沒有甚麼官場應酬,明天小年夜清閒無事,去看看錦兒奶奶去。」

  「好!」

  說著,都站起身來,由雙玉拿風燈照著,走的是捷徑——由馬夫人所住的北堂,到曹雪芹與杏香雙棲的夢陶軒,穿過桃花塢那個山洞,遠比繞行曲折長廊來得近。

  「今年是冬旱。」秋月指著地面說:「住了四年——」

  「五年。」杏香立刻糾正。

  乾隆八年秋天,曹雪芹為要娶石小姐買的這所噶禮的舊居;秋月計算了一下,確是已有五年,「不過,馬上快六年了。」她說:「五年多的工夫,像地面上這麼乾燥的,怕只有兩三回。」

  「就因為地上乾了,我才走這條路的。」雙玉接口說道:「天旱、風又大,火燭要小心;不然可不得了。」

  「咄!」秋月輕喝:「過年了,你可得懂點兒忌諱。」

  原來桃花塢上便是假山,地震震開了一條裂痕,經常有水滴滲出來,所以地上總是潮溼的;杏香覺得雙玉說的話雖不中聽,但實在是好話。

  「真的,過年了,凡事容易疏忽,明天我倒得跟大家提一提,火燭要小心;尤其是廚房裏。」

  就這樣談著走著,已經出了山洞,從月洞門中望夢陶軒,只見燈火通明,曹雪芹冒著風在廊上等候。

  「幹嗎,站在風頭裏?」杏香又問:「你寫好了沒有?」

  「好了。」曹雪芹對秋月說:「聽說你要來,特為叫他們把燈都點起來,在這裏等你。」

  「怎麼啦?」秋月笑道:「忽然這麼客氣起來了?」

  「這有個緣故,咱們進去說。」

  一進堂屋,中間方桌上已將消夜的酒食都几上供著的一大枝綠萼梅,催得盛放,香氣極濃。

  「秋月,今天該你上坐。」

  「這又是甚麼道理?」

  「剛才我翻了一翻皇曆,才知道子時一刻立春,這會兒就算己巳年了。你倒想想,不是你的整生嗎?」

  這一下連杏香都明白了:秋月肖龍,生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到己巳年是五十歲。

  「真的,秋姑,該你上坐。」杏香推著她說:「咱們倒商量、商量,明年怎麼給你做整生日。」

  「別鬧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在上面坐了下來;曹雪芹替她和杏香斟滿了玫瑰花冰糖泡的甜酒,自己用南酒相陪。

  「來,來!」杏香舉杯說道:「添福添壽。」

  「多謝、多謝。」秋月感傷地笑著,「誰想得到,都五十了。」

  「那裏看得出來?看上去不過比我大個七、八歲。」

  杏香二十八,說大七、八歲,便是三十五、六。這自然是有意奉承的話,但說秋月已經五十歲了,卻真的不能教人相信。

  「秋月生日在三月,那時候我跟四老爺在南邊。」曹雪芹看著杏香說:「咱們倒琢磨琢磨,提前給她慶生。」

  「不、不!千萬別鬧。」秋月又說:「倒是太太,明年五十九;做十不如做九,得好好兒熱鬧、熱鬧。」

  「太太生日在九月裏,那時候我一定已經回來了。」曹雪芹說:「先談你的生日。」

  「斷乎不可。」秋月搖著手,很堅決地,「不像話。再說——」

  「怎麼?」曹雪芹問:「怎麼不說下去?」

  「再說——,」秋月終於說出口了,「我也不願意讓人家知道我是個老婆子了。」

  這話別有涵蓄,曹雪芹與杏香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

  「咱們還是商量怎麼給太太做生日,倒是正經。」

  「兩件事合在一起辦,如何?」曹雪芹問。

  「別把我扯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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