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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講了何焯的為人,曹雪芹又說:「這何義門,是聖祖的文學侍從之臣;後來在皇八子府中受供養,幸虧他死得早,不然在雍正年間,一定免不了殺身之禍。他跟老太爺一定認識,這個鈔本,一定是老太爺的。」

  「是不是老太爺手抄的呢?」

  「不是老太爺的筆跡,不過這個鈔本也很珍貴了。」曹雪芹說:「我得想法子把他刻出來,分傳同好。」

  「算了吧,別又弄這些不急之務,等你做了官、發了財再說。」

  曹雪芹不由得皺眉,「做官就為了發財嗎?」他問。

  「若非當年老太爺做官發了大財,你就看不到這個鈔本;若非四老爺、震二爺做官發了小財,不用太太開口,按時總有接濟,你也不能在家當大少爺,到外面擺名士派頭。」

  乾淨俐落的一頓排揎,將曹雪芹說得啞口無言。但秋月口頭痛快,心裡卻過意不去,便又換了一副神色,把那個鈔本塞在曹雪芹手裡,輕輕推他的身子。

  「可惜了,是個殘本,刻出來也沒有多大用處。」她說:「早知道這麼珍貴,當初跟老太太要全了就好了。話又說回來,當初比這個鈔本還貴重的東西也不知多少——」她突然頓住,不想再說下去了。

  曹雪芹知道她又興了滄桑之感,不願觸動她的愁緒,所以默不作答;讓小丫頭打著宮燈送他回夢陶軒。

  杏香已經卸妝,喝著茶在等門;聽得足步聲,迎了出來,將一杯熱茶交到他手裡,親自關了垂花門回來,只見曹雪芹坐在床沿上,捧著本書在看。

  「你跟秋姑聊些甚麼?這麼晚才回來。」

  「一聊聊開了。」曹雪芹說:「年初四倒是個很好的機會。」接著便將商量年初四請客,以及秋月須備獻一獻手藝的情形,都說了給杏香聽。

  杏香想了一下說:「我得先告訴我乾爹,讓他知道菜是秋姑一手料理的。」

  「對,應該這麼辦。」曹雪芹忽然想到,「如果秋月的好事成就了,你得把當家的擔子挑過來,你挑得動嗎?」

  原來當家的名為馬夫人,實際上是秋月;自從石家小姐未過門去世以後,她倒跟馬夫人提過好幾回,想把帳目鑰匙都交出來,讓杏香掌管。但杏香尊重秋月的地位不肯接,馬夫人似乎也不大放心杏香,所以一直仍其舊責。如今卻不能不跟秋月的終身,放在一起慎重考慮了。

  「挑不下來也得挑,總沒有再讓太太操心的道理。」杏香沉吟了一下說道:「等過了年,你看找個甚麼機會,能讓太太交代下來,交代我跟秋姑歷練著,將來接手就比較不吃力了。」

  「我知道了。」曹雪芹說:「反正跟太太提秋月的事,就一定會連帶提到這一層,不必另找機會。」

  「不好!」杏香搖著頭說:「這兩件別擱在一塊兒談;不然容易起誤會,以為嫁她出門是想接她的手。」

  「這是你多心,秋月決不會這麼想。」

  「秋姑不會這麼想,太太也不會這麼想。可是,咱們家的高親令友會這麼想;那一來閒言閒語就多了。」

  「當家就得任勞任怨;閒言閒語,更可置之度外。」

  「哼!」杏香微微冷笑,「你這話,我也會說。」

  * * *

  從王府回來,曹雪芹逕自到上房,有太福晉交代的話要來稟告老母;不道馬夫人讓曹震來接走了。

  「怎麼?」曹雪芹問說:「震二爺不是有內廷差使,不能回家嗎?」

  「震二爺說,差使是在下午;上午沒事,特為回家接太太去吃午飯,就算提前吃年夜飯了。」秋月又說:「杏香陪著太太去了。你是在家吃飯,還是也到震二爺那裡?」

  曹雪芹心想,母親這一去,錦兒一定會談秋月的事;結果如何,自然先聞為快。因而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也去。我還有東西要交給震二爺。」

  他所說的,便是仲四托他轉交的那個信封:回夢陶軒換了衣服,揣上信封,騎馬來到曹震那裡,正趕上開飯。

  菜是西城最大的一家清真館玉順居叫來的。玉順居本已封灶,只為「內務府曹二爺」招呼的買賣,掌櫃的親自出馬來外燴,兩家大小八口人,團團坐了一桌。曹震夫婦雙雙向馬夫人敬酒,還有一番說詞。

  「今年雖有王府上的那件大事,不過四叔跟我的差使都不壞;雪芹又答應我要下場考舉人,一過了年,我就去替他捐個監生。如今但願太太身子骨兒,一天好似一天,享一享雪芹的福。」

  「你說得好!」馬夫人說:「芹官,你敬你震二哥一杯。」

  「是。」曹雪芹站起身來;杏香也急忙執壺為曹震、錦兒都斟滿了酒。

  等彼此幹了酒,錦兒走到馬夫人面前說道:「我單獨敬太太一杯;這杯酒應該是喜酒。」

  「喜酒?」馬夫人問:「甚麼喜事?快告訴我。」

  錦兒尚未答話,曹震出言阻止,「有孩子們在。」他說:「回頭再談吧!」

  錦兒便不再往下說了,笑盈盈地喝了一大口;馬夫人卻只舉杯沾一沾唇,眼望著曹雪芹,面現困惑之色。

  「娘,多吃一點兒,玉順居的菜真不壞。吃飽了回頭細談,還要請娘拿主意呢。」

  馬夫人點點頭,閒談著吃完了飯;翠寶去打發玉順居的人,杏香在堂屋裡逗著孩子們,實在是看住他們,不讓他們來擾亂大人說話。  馬夫人在起坐間喝夠了茶,一面拿剔牙杖剔牙,一面閑閑說道:「甚麼喜事?這會兒可以跟我說了吧?」

  在座的曹震夫婦與曹雪芹,互相以眼色詢問,最後仍是錦兒開口:「杏香替她乾爹找到了乾媽。」她說:「這件喜事,要請太太作主。」

  馬夫人一時聽不懂;想一想也只懂了一半,「杏香的乾爹不是仲四掌櫃嗎?想來他要續弦了。」她問:「他續弦,怎麼要我作主呢?杏香願意替她乾爹作媒,我能攔著她不許嗎?」

  「這因為,杏香的乾媽,就出在咱們家。」

  「這,我可又不懂了。」

  「嗐,」曹震向錦兒說:「你別繞彎子跟太太打啞謎了!乾脆說吧!」

  「好!先提一句總話:我們都商量過了,打算讓秋月去當仲四奶奶。」

  馬夫人楞住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然後問道:「你們倒是些誰啊?」

  「我、雪芹、杏香、翠寶,」錦兒答說:「二爺是今兒上午才知道的,他也贊成。」

  「秋月呢?」馬夫人問:「她自己知道不知道?」

  「要先回太太;得太太先點了頭,才能跟她去談。」

  「我當然也贊成。不過這件事不能太魯莽;先要看仲四的意思,你們跟他談過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敢寫包票,他是求之不得。」

  「話不是這麼說,他的兩個兒子都大了,像這種事總要問問他們的意思。再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覺得仲四該續弦;他的至親好友一定也是這麼想,說不定已經替他在做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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