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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沈掌櫃默不作聲,知道曹頫已看出來,此卷不真;打開另一卷說:「這卷《清明上河圖》,四老爺看看,怎麼樣?」言語神色中帶著試試人眼光的味道。

  宋朝張擇端畫的《清明上河圖》長卷,摹本最多,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各本詳略不同,曹頫只知道其中有一處正上演雜劇,劇中的丑角是諷刺宋徽宗的佞臣,一個叫林靈素的佞臣。但畫中人物眾多,每個人長不及寸,要去細細分辨,實在很費工夫。

  幸好後面題著一首詩:「妙繪難從東武尋,流傳摹本重兼金;誰知藝事存規諫,下降仙卿記姓林。」曹頫知道此幅就是。

  「是了。『東武』指張擇端,他是東武人。」他問:「你這個卷子開價多少?」

  「不說『流傳摹本重兼金』嗎?只有四老爺識貨,貨賣識家,我不敢多要,五百銀子。」

  曹頫微微一笑,隨手將畫一捲;順口又問:「還有甚麼別致一點的東西?」

  「有、有。」沈掌櫃答說:「有一幅明宣宗的手卷。」

  「好!拿來看看。」

  這個手卷是紙本,高約九寸,長約六尺,題名《松雲荷雀圖卷》。湖石平坡,蒼松之下,紫芝萱草,遠處青山掩映於白雲之間,多用花青赭色,但著色很淡更顯得氣韻幽遠秀潤。

  「怎麼不見荷雀?」旁觀的曹雪芹發問。

  「看下去就知道了。」

  原來這個卷子是兩張畫接起來的,後面一幅湖石水草,石上小鳥,湖中殘荷敗葉,初秋蕭瑟之氣,浮現紙上。再看題字,前面一幅楷書「宣德二年五月御筆賜趙王」,上蓋「皇寶尊親之寶」朱文大璽,後面一幅只書「御筆」二字,上有一方「安喜宮寶」的朱文方璽。

  曹頫很喜歡這個手卷,問價也是五百銀子;不由得皺眉說道:「明畫要這個價錢,元畫、宋畫該怎麼說?」

  「畫以人重。」沈掌櫃答說:「我有四幅宋徽宗的,三百銀子一幅,聽憑四老爺挑;四幅全走,一個整數。」

  明宣宗與宋徽宗都擅丹青,但君臨天下則賢愚不同,所以沈掌櫃才有「畫以人重」的說法。

  但兼收並蓄,則可為收藏家增重。曹頫本藏得有宋徽宗畫的鷹跟「瘦金體」的書法立軸,不過沈掌櫃取來的那四幅畫,其中兩幅可稱精品,一併議價,共是一千銀子,最後兩幅畫等於贈品。

  接著轉往「天繪閣」,看招牌便知以出售字畫為主;曹頫在這裏出手更豪,滿載而歸以外,還為曹雪芹買了好些珍奇的「小玩意」。

  ***

  「四叔,真是闊了。」曹雪芹向他母親說:「今天在隆福寺,花了八千三百銀子。給我的小玩意,也值一千多;他說:今年不另外給我壓歲錢了。」

  曹家的規矩,遇到年節,晚輩有孝敬;長輩有賞賜。曹雪芹沒有甚麼入息,孝敬只是自己寫的字、畫的扇子之類的「秀才人情」。曹頫、曹震則每送必是一兩百銀子,這年是例外,曹震送了五百銀子,曹頫更是逾千。銀錢多寡還在其次,意味著曹家大大地興旺了,這才是值得告慰於白髮滿頭的馬夫人的事。

  「太太看!」

  杏香拿起一片青磁,上有白色字跡及卦象,曹雪芹便作解說:這是山東益都一個姓翟的進士,作江西饒州推官時,命窰戶所造的青磁易經,可惜只剩一片了。

  一片磁之後是一片鐵,其形如瓦,是明朝的「鐵券」。明太祖朱元璋,自命如漢高祖劉邦,因而天下既定,大封功臣之時,便仿漢高剖符作誓的制度,頒賜鐵券,不過漢朝的鐵券,是用朱漆,亦即所謂丹書:「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存苗裔。」而明朝的鐵券是鑿鐵填金,正面是「制詞」,背後刻上受賜者的爵位姓名,本身及子孫免死次數,除謀反大逆以外,任何死罪,皆獲赦免。

  馬夫人聽得很仔細;等曹雪芹講完,嘴唇微動,大家都看出她是有話要說,便以眼色相戒,靜聽究竟。

  「這,鐵券,那些人才能得這個鐵券?」

  「開國功臣。」曹雪芹答說:「像徐達、胡大海不必說,封公、侯、伯的也有。」

  「那麼像——,像張制臺呢?」

  「張制臺?」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張廣泗,「以他的功績而論,應該有鐵券。」

  「這樣說起來,他應該生在明朝。」

  張廣泗犯的只是老師糜餉、貽誤軍機,不是謀反大逆的罪,如有鐵券,即不致於死。大家都憧她的意思,但卻沒有人接口。

  「大家都說明太祖刻薄,看起來對功臣還是忠厚的。」

  這感慨就更明顯了。曹雪芹覺得不能再不搭腔,便即說道:「這也怨他運氣太壞,正趕上『借人頭開刀』。」

  杏香不懂這句話,悄悄問道:「甚麼叫『借人頭開刀』?」

  秋月聽得這話,連連假咳,示意曹雪芹不宜公然談論皇帝「殺大臣立威」之事,怕下人們聽了,到處傳說,惹出是非來,是場大禍。

  「好!」曹雪芹向秋月答了個表示會意的眼色,趁機會把話題移了開去,「我講個運氣不好,在劫難逃的故事給你聽。唐朝黃巢起兵造反,開刀得要殺個人,那時他住在寺廟裏,大小和尚聽說黃巢要開刀,嚇得都逃了,只有一個和尚不逃,因為他跟黃巢最好,不信黃巢會不顧交情,拿他開刀——」

  「黃巢偏要借他的人頭?」杏香插嘴問說。

  「不!」曹雪芹說:「黃巢殺人八百萬,不過對朋友倒還講交情,他跟那和尚說:開刀的時刻快到了,你躲開吧!這一下,那和尚也害怕了;方寸大亂之下,不知躲到甚麼地方好?最後看見菜園裏有株大樹,樹身中間枯了一個大洞;心想這倒是個絕妙的藏身之處。那知黃巢找不到人,拿那株枯樹開刀,一刀下去,把那和尚砍死了。」

  「能藏一個人的大樹,一刀能砍得透嗎?我不信。」

  「原是說笑話,認真就沒有意思了。」秋月又找了一個話題,「四老爺得了甚麼得意的東西?」

  「每一樣都得意。最得意的是,文天祥寫的一個匾,叫做『慈幼堂』,後面有明朝弘治年間好些大臣的題跋,不過我看這幅字半真半假,不太靠得住。」

  「怎麼叫半真半假?」這回是馬夫人開口發問。

  「『慈幼』二字真,那『堂』字,是後來別人加上去的。」

  「這又是甚麼講究?」

  原來曹頫所得意的是,除了字以人重,是一代孤忠文天祥的真跡以外,亦因為後有明朝宣德、弘治兩朝,好些名臣的題跋;這方匾的來歷,源遠流長,據說蘇州的小兒科陳家,自宋及明,累世儒醫,到元朝有個叫陳本道的,是兒科名家孟景陽的贅婿,陳家之專精「小兒醫」,自此而始。

  明朝開國,孟景陽不知怎麼犯法被誅,不久陳本道亦去世了,遺孤名叫彥斌,由他的母親傳授醫道,年紀稍長,讀他外祖父孟景陽傳下來的醫書,成為此道名手。這方「慈幼堂」的匾額,便是從陳彥斌的醫室中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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