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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世界上那裡有十全十美的事。就像我,總算出頭了吧,可是我們二爺對我,也只是表面像個樣子。」錦兒緊接著又說:「秋月如果嫁了仲四,跟我的情形一定不同,包管把她看成一個寶似地,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女人在世,榮華富責,轉眼成空,只有這一件是真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了。」曹雪芹笑著回答;然後正一正顏色說道:「你甚麼時候跟太太去說?」

  「明天就行。」

  這時杏香已將那碗醒酒湯做了來;錦兒嘗了一口,果然爽口沁脾,等喝完了,頓覺神清氣爽,非常舒服。

  「怪不得仲四會喝得滿頭大汗,實在是好。啊,」錦兒突然想到,「我忘了一件大事;雪芹,還要抓你的差。」

  「甚麼事。」

  「春聯還沒有呢!」錦兒說道:「你少喝一點兒吧!」

  「這可費事了。」曹雪芹說:「至少得七、八副:磨墨是來不及了,趕快到南紙店去買墨漿。還有紙。」

  「紙有,現裁就是。」翠寶起身問道:「我馬上叫人去買墨漿,還要甚麼?」

  「就是墨漿。」曹雪芹說:「順便到我那裡說一聲,今兒回去得晚。」

  於是匆匆吃完了飯,在堂屋裡生起火盆,搭開桌子;曹雪芹一面裁紙,一面構思,等墨漿買到,隨即動手,一共八副春聯,連做帶寫,整整花了一個時辰,才算完事,已是二更天氣了。

  回到家,馬夫人已經睡了;秋月後院的那道角門卻虛掩著,曹雪芹輕輕推門進去,秋月已經聽見了,迎出來掀起門簾問道:「春聯寫完了?」

  「寫完了。」

  秋月舉高門簾,容曹雪芹進了屋子,方又問道:「有甚麼得意的對子沒有?」

  「沒有,陳腔爛調,雜湊而已。」曹雪芹問道:「你在家幹甚麼?」說著拿起桌上翻開的一本書,看了一下,微覺詫異地說:「你在看李義山的詩?」

  「我那配看他的詩?等你們回來無聊,隨手翻翻。」秋月又說:「仲四掌櫃去看震二爺了?」

  「是啊!」曹雪芹問:「你怎麼知道?」

  「他派了個夥計來送禮,說今天要到震二爺那裡去,過年再給太太來請安。」

  「跟他約好了,年初四到咱們家來喝酒。除了震二爺,你看再約幾個甚麼人?」

  秋月想了一下答話:「咸安宮的那幾個老侍衛,你不是每年都要請他們喝頓春酒?不如並在一起辦,也熱鬧些。」

  「對!那班人最愛談江湖上的事,跟仲四一定投機。」曹雪芹說:「那天,你得好好弄幾個菜。」

  秋月愣了一下,過年留客吃飯,無非就現成的年菜下酒,最後是吃餃子,「要好好弄幾個菜」,首先新鮮材料就缺乏,豈非難題?

  但細想一想,卻又不然;現成材料也多得是,仲四不送了好些珍貴的海味?冬筍、大白菜是現成的,開一條火腿,宰兩隻雞,也可以弄出不算寒蠢的一桌菜。

  「好!明兒我先把仲四送的海味發起來。」

  「好!」曹雪芹心裡在想,仲四如果知道他送的海味,是秋月所調理,好逑之心定會一發不可遏止。

  「仲四送的海味很多。松花江白魚配上紫蟹,拿來做火鍋最好。」

  聽得這一說,曹雪芹不覺口角流涎。關外的海味火鍋,頗為名貴;只是兩尺多口徑的一個紫銅火鍋,分量過多,吃不完糟蹋了,未免可惜,因而就有珍貴材料,平時也難得做這麼一個火鍋,曹雪芹便即笑道:「我還是大前年在王府吃過白魚、紫蟹火鍋。咱們這回好好弄一回吃;還少甚麼材料,明兒還來得及備辦。」

  「都有了。」秋月突然說道:「喔,太太今兒交代,明天讓你去看看太福晉,順便把仲四送的東西,分一點送去。」

  「好!我明兒上午去。錦兒姊吃了午飯就來了。」曹雪芹又說:「明兒他們全家都來,在咱們家吃年夜飯。」接著,他將曹震除夕有伺候內廷的差使,不能在家過年的緣故,約略說了一遍。

  「那可熱鬧了。」秋月停了一下,歎口氣說:「今年總算過去了!」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發此感慨,忍不住問說:「怎麼?今年有甚麼不容易過得去的事?」

  「不是說咱們家有甚麼過不去的事。」秋月答說:「今年這一年,打從德州出事以後,聽你、聽震二爺談,大官兒一個一個出事;最後是王爺!聽著倒像天要塌下來似地,教人心驚神跳。」

  「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曹雪芹笑道:「你這真教是杞人憂天。」

  「憂天也罷,樂天也罷,反正要過去了。但願明年再沒有這些事。」

  「明年一定好!」曹雪芹口滑,又加了一句:「說不定還有喜事。」

  「甚麼喜事?」

  看秋月是很注意的神情,曹雪芹心生警惕,怕洩漏機關而僨事,便隨意編了個說法:「四老爺大概會升官或者放缺,那不是喜事?」

  「喜事倒是喜事;不過總不如持盈保泰,平平安安過日子來得妙。」

  話中別有深意;曹雪芹不由得想起仲四交來的那個信封,想跟秋月談一談,轉念又覺不必多事,便忍住了。

  「芹二爺,請回去睡吧!明兒大年三十,可不能睡懶覺。」

  曹雪芹便即起身,隨手拿起秋月在看的那本李商隱詩,這才發覺是部鈔本;再翻一翻,更覺詫異,而且不忍釋手了。

  於是秋月問道:「你一定奇怪,我看不懂李義山的詩,怎麼會有他的詩集?」

  「對了!我正要問這話。」

  「這是上個月檢舊箱子找出來的。」秋月想了一下說:「是老太太去世前一年,還是兩年前的事,有天替你繡書袱子,少一種極淡極淡的綠絲線;各處去找,顏色全不對。最後是老太太說:『我那個本子裡也許有。』我從沒有見老太太繡過花;敢情她老人家年紀輕的時候,還是一把好手呢!」

  「你是說,這個鈔本,原來是老太太用來壓絲線的?」

  「正是。」

  「那就怪不得了。」

  「怎麼?這個本子有甚麼講究?」

  「講究大著呢!」

  原來行世的《李義山詩》三卷,向來只有順治年間吳江朱鶴齡的箋注本,而這個鈔本卻是何焯所評;此人籍隸蘇州,字義門,是聖祖晚年所信任的,講理學的大學士李光地的門生,但後來由於李光地出賣他的患難之交,也是同年的陳夢富;以及發現他有一個「外婦之子」,假道學的面目敗露,因而自絕于師門。曹雪芹很佩服他的 《義門讀書記》,更敬仰他的異於流俗的特立獨行,如今發現他評注的李義山詩,自然驚喜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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