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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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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句為聯,早就有的;集字為聯是近來的風氣。當然是照唐玄宗出古人真蹟,命集賢院集字為文的例子,須專集碑帖;曹雪芹想一想說:「我集禊帖吧。」 《禊帖》便是王羲之的蘭亭序。曹雪芹臨窗靜坐,先將蘭亭默誦了一遍,約有一頓飯的工夫,可以交卷了。 「我集了兩聯,一聯八言,一聯七言。」 「先唸八言的。」 「是。」曹雪芹唸道:「幽氣若蘭,虛懷當竹;閒情在水,靜氣同山。」 「不佳,不佳。」曹頫兀自搖頭:「『幽、閒』兩字都不妥。這裏沒有竹,山又太遠,完全不切。看七言那一聯怎麼樣?」 曹雪芹便又唸:「人品若山極崇峻,情懷與水同清幽。」 「也不見得好。」曹頫說道:「且留著再斟酌。」 曹雪芹好勝,凝神沉思了一會說:「這一聯如何?『會文人若在天坐;懷古情隨流水生。』」 「上聯好,『人若在天坐』寫景甚妙,也切合主人的身分。下一聯還得琢磨,憑空來個『懷古』,太突兀了。」 曹雪芹還想構思把下聯改妥當,但新油漆的氣味極重,而且遍地刨花木屑,尚未收拾,除了這座橋樓以外,連個坐處都沒有,只好回家再作商量。 「四叔,你還是請到我那裏去喝酒;等我把稿子都弄出來,你好帶了走。」 「對!我也是這個主意。不過,」曹頫望著樓下說:「等我先交代工頭幾句話。」 工頭叫黃三,就在樓下待命,由小廝喚了上來,他先開口問道:「四老爺、芹二爺,飯已經備好了,是不是現在就開?」 曹雪芹來過兩回,知道飯是開在雜亂無章的工寮中,這種朔風凜冽的天氣,坐在四面通風的工寮中,吃那冷飯冷菜,實在受罪,所以不等曹頫有所表示,先就辭謝。 「多謝,不必。」 「黃三,飯不在你這兒吃了。」曹頫也說:「有件很要緊的事,得告訴你,王爺定在年初七請客,你得把未了的工程都趕完,收拾乾淨。」 「年初七?」黃三頓時緊張,「回四老爺的話,年初七萬萬來不及;中間還要過年——」 「年就別過了。」曹頫打斷他的話說:「趕一趕工,我另外有賞。」 「就不過年也來不及。請四老爺趕緊跟王爺去回,無論如何得改期。」 曹頫還在沉吟,曹雪芹便說:「真來不及可也是沒法子的事。」 「那末,」曹頫問道:「甚麼時候可以趕出來呢?」 「最快也得正月初十。」 「好吧!」曹頫無奈,只好點頭! 「說實在的,我的工人可以不過年,反正大魚大肉,犒勞加豐,他們不能不賣我的老面子。可就是一樣麻煩,四老爺看,」黃三伸直手臂,轉著身子,環指四週,「到處都是刨花兒、碎木頭,掃齊了得運走;大正月裏,照媽媽兒經,條帚簸箕都不准動的,那有一車子、一車子往外運東西的,王爺的新府,不要圖個吉利嗎?總得破了五才能弄乾淨。」 他這一番說詞,畫蛇添足,反倒壞事,曹頫立即收回承諾,「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初七交屋好了。」他說:「人家定了初七請客;如今請客雖不能不延期,初七到底把屋子接過來了,在我也算有個交代。」 黃三自悔駟不及舌,既然「破了五才能弄乾淨」,初七當然可以交屋。只好苦笑著答應下來。 不過,曹頫為人卻很厚道,回到專供他辦事而臨時搭成的小木屋中,關照「請德老爺來」——工部營繕司派到工地來的三個筆帖式之一,名叫德振,專司工款出納,在三筆帖式居首。 「德大哥,」曹頫很客氣地問:「黃三的工料款支了多少了?」 「快支淨了。」德振答說:「還剩下一個尾數,三千多兩銀子。」 「喔,」曹頫想了一下說:「在『公帳』裏面支五百兩銀子,犒賞工人。這筆款子,記在我的名下。」 「這不必了,就算『公帳』好了。」 所謂「公帳」是照例所提的,最少二成的回扣,清繕司及工部沾得上邊的官吏,皆能分潤,但曹頫所提的是大份;犒賞記在他名下,意思是由他一個人負擔,將來俵分時如數照扣。 德振的話,當然是好意,不過,他亦微有不滿要提醒曹頫,「四爺,向來工程沒有驗收以前,工款最多發七成,你老格外寬厚,黃三的工款支到九成五了。」他略略放低了聲音說:「只怕會有『都老爺』說閒話了。」 「咱們滿洲的都老爺,誰沒有得了好處?工程總算很不錯。就因為款子撥得快,撥得多,黃三才能實心實力,不肯偷工減料。」 「話是不錯。」德振答說:「不過再好的工程,也有人挑眼兒。」 「只要王爺不挑眼兒就行了。」 德振說一句,曹頫駁一句;曹雪芹冷眼旁觀,看出來德振言外有未盡之意,曹頫卻未能體會,忍不住插嘴說道:「四叔,你聽聽德大爺的;也許有那個都老爺年過不去了。」 曹頫會意了,「喔,喔,德大哥,」他改容相謝,「你必是得到甚麼風聲了,說出來咱們商量。」 「還不就是『臭都老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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