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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那個典故出在《北史》,正月初一為雞,初二為狗,初三、初四,一直到初六,我記不清楚,反正都是家畜。直到初七才是人日。」

  「莫非人就不如畜生?」

  「不錯,五胡亂華的那百十年,人不如獸。」曹雪芹又說:「這就像早年旗人見面,請安問路,一家大小都問到了,臨了兒還要問牲口是差不多的道理。」

  正談著,又有客來了,就這麼一下午,曹雪芹進來出去,也不知道多少趟,直到上燈時分,才能真的閑下來。

  「咱們回去吧!」

  「不!」錦兒攔住曹雪芹跟杏香,「你們在這兒吃飯。回頭請杏香做碗湯我嘗嘗,倒要看是怎麼個好吃法。」

  「那種湯要喝酒以後喝,才知道滋味。」

  「咱們就喝酒。」錦兒說道:「有人送了四瓶羅剎國的燒刀子,咱們打開來嘗一嘗。」

  「嘚嘚!那酒太烈,而且一股子怪味,也不知是拿甚麼釀的。」曹雪芹搖著手說。

  「那麼還是喝花雕,你自己上地窖去挑;看那一壇好。」

  曹雪芹聽說曹震在兩個月前,新辟了一個地窖藏酒,還沒有看過;因而欣然起身,讓小丫頭持著風燈,到廚房對面的柴房,揭開木蓋,拾級而下;這個地窖不大,但做得很講究,油灰糊壁,青磚鋪地,頂上刷得雪白;窖藏的酒,以花雕為主,曹雪芹挑了陳年的一小壇,向小丫頭說:「你去找兩個人來抬酒。」

  小丫頭答應著留下風燈,上去找人。曹雪芹坐在酒罈上,揚目四顧,不由得想起江甯織造衙門的酒窖。

  那個酒窖可比眼前的這一個大得多,也深得多,兩頭通路,夏天非常涼爽;他記得有一年夏天玩捉迷藏,跟春雨一起躲在酒窖裡,親戚家的孩子尋了來,春雨掩住他的嘴,盡往酒罈後面擠進去,他突然一陣心跳,拉開她的手,緊緊抱住她親了個嘴,那是他頭一回吃胭脂。

  「那年,」他屈著手指數,「十一歲。」他在心裡說:「春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應該早就『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他歎開無聲的氣,心裡亂糟糟,一陣無名的煩躁。

  不過,等小丫頭找了人來抬酒,他就能把心事丟開了。陪著錦兒喝酒閒談時,由一味糟蒸松花江白魚,自然而然地談到了仲四;魚是他送的。

  「仲四精神還好得很;買賣做得很大,苦於仲四奶奶一死,裡頭沒有人照應。我勸他續弦,他竟沒有聽出來。」

  「是啊!上回你震二哥也勸過他;他說都六十二了,還打這個主意幹甚麼?再說也很難有合適的人。」

  她說到這裡,杏香的雙眼,忽然一陣閃爍;等把大家的視線都吸引了來,她輕聲笑道:「我在想,不知道我會不會管秋姑叫乾媽?」

  此言一出,席上所有的人,連翠寶在內,雙眼也都像她一樣亂眨了起來。

  撮合秋月作仲四的繼配,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這道心理上不知何由而生的陣礙,要打破很難;但如突破了,想想也未始不可。

  「我那第二個幹哥哥是提塘官,秋姑嫁過去,是現成的官太太?」

  杏香所說的是仲四的次子。仲四有兩個兒子,老大子繼父業,現在太原主持聯號,老二名叫仲魁章,弓馬嫺熟,而且還好文墨,仲四奶奶認為是做武官的材料,這亦須從考試上去取功名。仲四原籍河南,因而仲魁章應該回河南去應武鄉試,一戰而捷,但武會試卻落第了;那時正好直隸鬧水災開捐,仲四便為仲魁章捐了個守備,又在河南巡撫衙門花錢走了門路,巡撫諮文兵部,保仲魁章為本省駐京提塘官。

  仲魁章曾經帶了四名馬弁到曹家來拜訪過,鮮衣怒馬,神氣得很。

  「這怕輪不到秋月。」曹雪芹是懂封贈制度的,「守備是五品,封贈一代,誥命兩軸,仲四是正五品武德郎;仲四奶奶是五品宜人,那裡還有第三軸誥封來贈繼母?」

  「你也膠柱鼓瑟了。」錦兒接口問道:「你說,仲四能穿五品服色不能?」

  「當然能。」

  「他能,秋月當然也能。誰會像你這麼去考查《大清會典》。」

  曹雪芹駁不倒她,但覺得她的話不大中聽;細細分辨,才知道是「秋月當然也能」這句話,則彷佛她已成了「仲四奶奶」似地。

  「讓她嫁仲四,總嫌委屈。」

  「委屈是委屈,不過有項好處。」翠寶說道:「仲四掌櫃是熟人,又在京裡有買賣;秋姑嫁過去,不但不會受欺侮,而且仍舊常常往來,跟沒有嫁以前差不多。再說仲四掌櫃爺兒倆,常來走親戚,熱鬧得多了。」

  翠寶一向不多說話,但言必有中,大家都覺得這確是極好的一件事。

  「只怕秋月會嫌他是個武夫。想想總覺得不配。」曹雪芹問道:「錦兒姊,你心目中有甚麼人沒有?」

  「有啊!怎麼沒有。」錦兒想了一下說:「我想到三個,兩個是內務府的,家道殷實,人也不錯;不過要說文墨事兒,比仲四也強不到那裡去。」

  「那末,第三個呢?」

  「第三個是工部的司官,舉人出身,人很文雅,聽說文章做得不錯,斷弦好幾年了,人家勸他續弦,他說娶小都不願,何況續弦。問他是何道理,他說娶了個談不攏的,一天到晚拴在一起,豈不受罪——」

  「好啊,」曹雪芹說:「這要娶了秋月一定談得攏。」

  「談得攏,不錯。只怕秋月要嫁了他,壓根兒就沒工夫陪他閒聊。」錦兒接著說道:「他有七十多歲的一雙老親;下面六個孩子,三男三女,大的十六、七,小的不到十歲。這還不算,家裡還有個居孀的老姊替他當家。你說秋月嫁了過去,是去當太太,還是當老媽子?」

  「這——」曹雪芹將頭搖得博浪鼓似地,「這怕不行!」

  「更有一件,父母七十多,不知道那一天會丁憂。他是貴州人,扶柩回籍;過些日子,又一位去世了,三年之喪從頭開始。除非你將來點了翰林,放了責州的考差,不然要見秋月一面就很難了。」

  「這三個不必談了,還得另找。」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杏香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念喜歌兒似地,連用兩句成語,將曹雪芹逗笑了。

  「杏香,」錦兒說道:「請你做湯去吧!我可得醒醒酒了。」

  杏香到底是客,不能單獨一個人下廚房;翠寶也站起身來說:「我陪了你去。」

  看她倆出了屋子,錦兒向前湊了一下,低聲說道:「雪芹,我看這件事可以辦。」

  曹雪芹不作聲,因為由錦兒剛才所談的「第三個」,設想秋月真的嫁到了貴州,從此遠隔天涯,音信難通,更不必說見面了。那種一想念到她,魂牽夢縈的滋味,如何消受得了?

  錦兒怎麼樣也想不到,他正預支著一份離愁,只以為他仍舊堅持己見,便又勸道:「咱們家的人,也不能都像我一樣的運氣;以前不都說夏雲嫁王達臣嫁得不錯嗎?仲四比王達臣可又高了一等了。」

  「我倒也並沒有把仲四的身分看低了;只覺得秋月要嫁,總得嫁個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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