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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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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千萬別鬧。」秋月又說:「倒是太太,明年五十九;做十不如做九,得好好兒熱鬧、熱鬧。」 「太太生日在九月裡,那時候我一定已經回來了。」曹雪芹說:「先談你的生日。」 「斷乎不可。」秋月搖著手,很堅決地,「不象話。再說——」 「怎麼?」曹雪芹問:「怎麼不說下去?」 「再說——」秋月終於說出口了,「我也不願意讓人家知道我是個老婆子了。」 這話別有涵蓄,曹雪芹與杏香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 「咱們還是商量怎麼給太太做生日,倒是正經。」 「兩件事合在一起辦,如何?」曹雪芹問。 「別把我扯進去。」 「合在一起辦,也未嘗不可。」杏香說道:「反正咱們自己知道就是了。」 「到時候再說吧!」秋月很坦率地說:「我不大喜歡談這件事。」 曹雪芹頗為掃興,也深深失悔,不該無端觸動秋月的愁緒。其實只要多想一想,就不難瞭解她的心境,雖說她的品格朗如秋月,凡是曹家的親友,只要知道她的,沒有一個不敬重的;可是大好青春,等閒虛度,如今美人遲暮,白髮已生,猶是丫角終老的青衣身分,五十歲有何可慶可祝之事? 秋月恰也是同樣的想法。但接下來,兩個人所轉的念頭,就大不相同了,曹雪芹心想,秋月不願意人家知道她五十歲了,也許還有得諧花燭的願望;這個願望實在也不是奢望,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五、六十歲的達官,悼亡以後續弦,一定希望娶她這樣的人作繼室。過去也曾為她作過這樣的打算,但都為她拒絕了;也許現在的想法,已經不同,只是說不出口而已。如果真是這樣,不妨暗中替她物色,到時候強納她進花轎好了。 在秋月的想法是,耽誤青春只為受老太太的託付:「無論如何要照應芹官。」而所謂「照應」,決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縱不說功成名就、耀祖榮宗,至少也得在正途上討個出身——包衣人家只有兩條路,不做官就是做奴才,眼前雖是「閒散白身」,但保不定那一天會派上一個卑賤的職司,那時再想上進,為時已晚。 兩個人各有心事,臉上便都是心不在焉的神氣,杏香不免納悶,忍不住問曹雪芹:「你在想甚麼?」 「我在想,明兒要去看一看錦兒姊。」 「這真巧了。」杏香看一看秋月笑道:「怎麼都想到她了呢?」 曹雪芹不知道秋月已跟她約好,第二天要去看錦兒;茫然地問道:「你們剛才在談她?」 「對了。她那兒應酬多,我打算跟秋姑去看看,能不能替替她的手。」杏香又說:「如果你也要去,我跟秋姑就得留一個人看家。」 「秋月看家吧!」曹雪芹馬上就說。 「行。」秋月毫不遲疑地答應;緊接著便談她的心事,「芹二爺,你剛才說開了年要跟四老爺到南邊,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你不是答應了震二爺,明年要進考場的嗎?」 曹雪芹楞了一下,不過馬上想到了,「三年兩考,明年己巳,正好輪空。」他說:「要後年庚午,才有秋闈。」 「可是,你得趁早用功啊!跟著四老爺遊山玩水,不耽誤了功課?」 「有一年半的工夫,盡來得及。再說,需要用功那兒都可以,不一定在家。」 這句話讓秋月抓住了,「好!路上也得把你的功課規定出來。」她說:「趕明兒個,我請太太跟四老爺說明白,跟他去辦事可以,他得督著你用功,八股文啊,試帖詩啊,得按時寄回來查驗。」 「好傢伙!」曹雪芹吐一吐舌頭笑道,「可真厲害啊!」 看他那嘻皮笑臉的樣子,秋月便正一正臉色說道:「你說要替我作生日,有這份閒心思,不如擺在書本上面。你能按時寫功課回來,我就覺得我這五十歲算是不白活了。」 說到這樣的話,第一個感動的是杏香,紅著眼跟曹雪芹說:「你可千萬記著秋姑的話。」 曹雪芹也收斂笑容,慢吞吞地說:「好吧!到時候我自己立個功課單子就是了。」 【十二】 果然,一如秋月所預料的,錦兒與翠寶倆忙得不可開支,不過秋月與杏香去了,未見得能幫得上多少忙,得力的倒是曹雪芹。 曹震從一交臘月,便有內廷差使;送灶以後,更是一天忙於一天,因此,上門的男客,都是總管接待,但有事卻無法作主,到上房來請示以後再出去回復,這樣一轉折,不免耽誤工夫;有曹雪芹代為應付,每每幾句話便可打發,門庭頓覺清閒得多了。 「你明天還得來,幫我對付告幫的。」錦兒說道:「這些人非得有正主兒出面不可;不然爭多嫌少,一遍遍蘑菇,賴著不走,真煩透了。」 「我莫非不煩——」 「我知道,我知道。」錦兒搶著說道:「不過對你總好得多,總還顧個面子;不比對曹福或者何誠,動不動就是:『你進去跟你們二奶奶說,我跟你家二爺是過命的交情,她這十兩銀子是打發要飯的不是?』想想看,真氣人。」 「好吧!」曹雪芹無奈,「我上午來,回家吃午飯。」 「不!你在我這裡吃午飯,晚上我們全家上你那兒,陪太太吃年夜飯,好好兒樂一樂。」 「怎麼?震二哥怎麼辦?」 「他明天還是內廷差使。皇上過年,臨時也許會要甚麼東西,得有人伺候在那裡。」錦兒又說:「他們約好了,年三十是他的班;年初一起,直到破五都沒有他的事,那兩天你們哥倆可以好好敘一敘。」 「震二哥的局面,我擠不上去;搖攤推牌九,上千銀子的進出,我玩不起,我也不愛擠那個熱鬧。」 「我來找一天,教他請幾個文靜一點兒的朋友;把四老爺也請來,你們喝喝酒,看看骨董、字畫。如何?」 「那好!」曹雪芹又問:「你這會兒有工夫沒有?」 「怎麼樣?」 「有工夫,我想跟你聊一聊秋月的事。」 「好!我交代翠寶幾句話,馬上就來。」 等她去而複回時,原來在幫著翠寶包壓歲錢紅包的杏香,也跟了來了。於是,曹雪芹細談前一天晚上的情形。 「說起來倒真是,她那裡像五十歲的人。」錦兒又說:「老小姐心靜,所以不顯老。」 「老小姐脾氣乖僻的居多,」杏香接口說道:「秋姑就是脾氣不怪,這最難得了。」 「你們別扯閑白兒了,言歸正傳。」曹雪芹說:「錦兒姊,你看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的年紀,是不是還有、還有——」 看他訥訥然無法出口的神情,錦兒便搖著手打斷:「你別說了,我懂了。」她略停一下說:「她這件事,談過也不止一回了;每回談,都是人家挺熱心,她自己打退堂鼓,把我都打得心灰意冷了。」 「咱們以前都錯了!」曹雪芹說:「儘管她自己心裡願意,嘴上可是說不出來;咱們這回是『拿鴨子上架』,就告訴她一聲兒,說要替她找女婿了!別的都不用跟她說,反正臨了兒是太太作主;說定了,她願意是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錦兒姊,你看我這個主意,能不能用?」 錦兒最熱心是兩件事,一件是替曹雪芹正娶;一件就是為秋月找歸宿,但曹雪芹自從有石家小姐未及過門而歿那件事以後,便不再談;秋月的事,亦早就覺得時機一誤再誤,應該死心了。如今曹雪芹舊事重提,又提出了新的手段,那顆心一時間又升升騰騰熱了起來;想了又想,終於按捺不住地說:「要做,這回就非把它做成功了不可。」 「錦兒奶奶,」杏香問道:「你心目中有沒有人?」 「人,有的是。只要是填房,憑她那份人材,風聲一傳出去,來求的人真可以抓一把揀一揀。不過,到底也要使她自己真還有那麼一種心思,咱們才能動手。」 「我敢說,她確有那種心思。」 「你說不管用。」錦兒答覆曹雪芹說:「咱們得好好探一探她的口氣;把她的顧慮都想周全了,才能說得心服口服。」 「口服只怕很難。」 「口服不是要她自己說一聲願意;說得她不作聲了,就是口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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