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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年亮工自己知道,他是當督撫的材料;當督撫必須朝中有人,所以最看重同年。史鐵崖少年大才,前程無量,年亮工跟他很投緣;不過史鐵崖絕頂聰明,看先帝待年亮工的情形,每有出乎情理之處,就存著戒心。雍正元年,年亮工入覲,那份威風,舉朝失色;唯獨對史鐵崖特假詞色。陛見的時候,先帝問起人材,年亮工回奏:『史貽直才堪大用。』於是先帝召見,說是『年羹堯保你。』他說:『保臣者年羹堯,用臣者皇上。』你們聽他的回奏,是不是很得體?」

  這是很有名的一個故事;但相傳史貽直——字儆絃,號鐵崖,江蘇溧陽人;他是在年羹堯事敗後,召見時如此回奏,現在才知道,早在被薦時,便已向世宗輸誠了。

  「他是真心話嗎?不是。他心裏還是感激年亮工的舉薦之德的。因為如此,他對我就有誤會了。」

  汪由敦與張若澄都曾聽說,史貽直跟張廷玉不和,如今是證實了;而且還知道了,事由年羹堯而起。

  「辦年亮工是先帝的意思,我不過述旨而已;而且有些地方我還絞盡腦汁,為他父兄開脫。這份苦心,唯天可表,不求人知;但史鐵崖認為我對年亮工落井下石,我不能承認。」張廷玉停了一下又說:「我自己覺得我事先帝,咎在未能犯顏直諫;但果真如此,只怕你們也不能過今天這種日子。」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犯顏直諫」,忤世宗的意旨,以後的遭遇就會不同,張若澄固不能靠他的蔭庇;汪由敦亦不知是否能在雍正二年中進士,成為他的門生?原來聖祖在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十一月駕崩,相隔一個多月,便是雍正元年癸卯,應舉鄉試,但改元例開恩科,兩科並開,先恩後正,如照鄉試秋闈,會試春闈的常例舉行,前後需要三年才能完事。因而世宗特命仿照康熙五十二年聖祖六旬萬壽開恩科之例,春天鄉試,秋天會試,恩正兩科都是如此。

  其時為了網羅人材,亦為了偵察各省對他的得位不正,是否有反抗的情形,對鄉試主考的人選,非常慎重。順天的正主考是以講理學著稱的朱軾;副主考便是張廷玉。到了秋天會試,向例遣派四總裁,而世宗為了以專責成,特旨仍派朱軾、張廷玉兩人主持,殿試以後,三鼎甲皆派在南書房行走。

  第二年甲辰,補行前一年的正科,會試四總裁,仍以朱、張居首,汪由敦便是經張廷玉的識拔,在這一科成進士,入翰林。如果張廷玉不是主眷優隆,就不會連著兩年當會試總裁,汪由敦能不能脫穎而出,便頗成疑問了。

  「現在要談我如何入南書房了——」

  在未設軍機處以前,南書房翰林承旨撰擬上諭,並備顧問,即等於後來的軍機大臣。康熙中葉,朝中的人材,非楊即墨,不是擁護皇太子,便是為皇八子允禩所羅致;以後奪位的糾紛擴大,皇太子與皇八子兩敗俱傷,而聖祖選定了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禎居儲位,允禩傾心擁護,舉朝人材,皆歸門下。世宗既然是奪了他的同母弟皇十四子的大位,便成了舉朝皆敵之勢,要想物色幾個能不受允禩影響,而一意為己所用的人,非常困難。

  當然,他是早就在留意的,張廷玉便是世宗所看中的一個人;因為他承老父遺教,深知捲入奪位的糾紛中,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平時跟允禩一系,頗為疏遠;而由於張英曾是廢太子的保傅,所以張廷玉亦自然而然對允禩有一種敵視的傾向,世宗認為用他是一定可以寄以腹心的。

  其時還有一個人,被選入南書房,參與密勿,此人是海寧「三查」之一。三查的老大查慎行,本名嗣璉,字夏重,他是朱竹垞的表弟,詩名甚盛,早就點了翰林;康熙二十八年,發生一件國喪期間演戲,朝士紛紛獲罪的大案,查嗣璉亦被革職。後來改名慎行,自號悔餘,應康熙三十二年的鄉試;復由大學士陳廷敬的舉薦,入直南書房修書,康熙四十二年再度成為翰林,未幾請假回籍,就不再入京了。

  老二叫查嗣瑮,字德尹,與張廷玉同榜,亦是翰林。老三便是為世宗所選入南書房的查嗣庭,字潤木,他是康熙四十五年的翰林;世宗用他,別具深心;其中內幕,汪由敦是第一次聽他老師揭露。

  原來查氏兄弟應該算是允禩一黨。允禩黨中有一員大將,為權相明珠之子,詞壇大名家納蘭性德之弟揆敘,他在詩詞上的造詣,雖不及納蘭,但亦是八旗有名的詩人,詩筆通敏,而且篇章甚富;他學詩的老師便是查慎行。

  至於查嗣庭,是因為世宗發現了一首詩,才知道他跟允禩的關係不淺。這首詩是允禩送一個椒房貴戚的壽詩:「柳色花香正滿枝,宮庭長日愛追隨,韶華最是三春好,為近龍樓獻壽時。」這一貴戚是領侍衛內大臣,長日追隨,而生日在「柳色花香正滿枝」的三月,恰與聖祖三月十八壽辰相近,所以結句有「龍樓獻壽」的話。

  詩不是允禩做的,代筆的就是查嗣庭。允禩的門客,世宗居藩時都有偵察的紀錄,從未見查嗣庭上門,但居然為允禩代筆作詩,可見得別有秘密的交往途徑;世宗用查嗣庭,便是想從他口中打聽允禩的秘密。

  但是查嗣庭不承認與允禩有交往,他說那首壽詩是有人來託他作的,只說是替某皇子代筆,並不知就是皇八子允禩。

  「先帝是何等樣人?就有心試他了。因為隆科多曾經保過他,就先試他跟隆科多的關係。」張廷玉談到這裏,停了下來,抬眼環視一子一門生,很認真地告誡:「你們記住,『受祿公堂,拜恩私室』在先帝跟今上,是最犯忌的事!舉薦人才是大臣分內應為之事,不應視為市恩;做官做的是朝廷的官,要感的恩是皇上,不是舉主。史鐵崖至少在表面上,能把這番道理現出來,是他最聰明的地方。敬堂,你將來是要大用的,更不可忘記我這幾句話!」

  「老師的訓誨,門生決不敢忘。」汪由敦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說:「不過東漢風義,門生是最仰慕的。」

  這就是張廷玉教汪由敦的居官之道,要以「受祿公堂,拜恩私室」為戒,但特意提出史貽直的「聰明」,暗示只是「表面」應該如此。汪由敦答以「東漢風義」,便是充分領會的表示;因為東漢最重「舉主」,一旦受恩,終身不忘,甚至有棄官為舉主服喪的。汪由敦特拈此義,張廷玉當然深慰老懷,連連點頭;接著又談查嗣庭。

  「查橫浦就沒有史鐵崖那麼聰明了。」他說:「先帝有時候召見我跟查橫浦,有意無意批評隆科多,或者處置失當,或者太不經意,過個兩三天,隆科多就會找機會跟先帝辯解,認錯時少,自以為是之時居多。你們想呢!」

  「那當然是查橫浦把先帝的話透露給隆科多了。」汪由敦說:「不過隆科多『認錯時少』!查橫浦就要糟糕了。」

  「糟糕的事還在後面呢!」張廷玉說:「有一回先帝交代查橫浦,擬上諭斥責漕督,其中有一句話應該是:『廉親王曾向朕稱道該督處事精敏』,查橫浦竟把這句話刪掉了;皇上問他,他默不作聲。」

  「這不太傻、太糊塗嗎?」

  「糊塗不在這裏。」張廷玉說:「我也是聽人說,有人問他,皇上既然這麼交代,你照寫就是。沒有寫是疏忽,就承認了也不要緊。你們道他怎麼說?」

  「他是不承認疏忽?」

  「不但不承認,竟是這麼回答:那天皇上召見皇八子廉親王,問起張大有為人如何?廉親王答說:『漕督張大有亦不免有糊塗的時候。』這是我親耳聽見的,皇上交代的話,與事實不符,所以我略而不書。你們看世界上有這麼糊塗的人。」

  「那就怪不得他要獲罪了。」

  賦性率真、處事輕率,只是說他易於獲罪,究非獲罪真正的原因。汪由敦對這件荼毒至慘的文字獄,一直覺得有許多不可解之處,以前不敢談,如今難得張廷玉自己提到,當然要問個明白。

  於是張廷玉談了許多內幕。查嗣庭兩主鄉試,雍正元年癸卯主考山西;到了四年丙午又放江西主考,副主考叫俞鴻圖;他的父親俞兆晟是康熙四十五年查嗣庭那一榜的傳臚。

  由於彼此通家之好,而且俞鴻圖自京師至南昌,始終以「年家子」的身分,處處尊敬查嗣庭,所以查嗣庭在他面前,言論毫無避忌,日夕相處,視如家人,幾乎沒有甚麼隱密之可言。在出京之前,俞鴻圖間接奉有密旨,要一路留意查嗣庭的言語行為;這本來不過是防備查嗣庭言語失檢,或有或無,俞鴻圖只要據實密奏,便已盡到責任,那知俞鴻圖不是這樣的想法。

  「他是怎麼個想法呢?在他以為查橫浦為先帝之所必去,叫他留意查橫浦的言論,可有甚麼不當之處,就是要他搜羅查橫浦有甚麼悖逆的證據?有一天動手打開查橫浦的箱子,翻了翻他的日記;大獄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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