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六六


  「多謝,不必。」

  「黃三,飯不在你這兒吃了。」曹頫也說:「有件很要緊的事,得告訴你,王爺定在年初七請客,你得把未了的工程都趕完,收拾乾淨。」

  「年初七?」黃三頓時緊張,「回四老爺的話,年初七萬萬來不及;中間還要過年——」

  「年就別過了。」曹頫打斷他的話說:「趕一趕工,我另外有賞。」

  「就不過年也來不及。請四老爺趕緊跟王爺去回,無論如何得改期。」

  曹頫還在沉吟,曹雪芹便說:「真來不及可也是沒法子的事。」

  「那末,」曹頫問道:「甚麼時候可以趕出來呢?」

  「最快也得正月初十。」

  「好吧!」曹頫無奈,只好點頭!

  「說實在的,我的工人可以不過年,反正大魚大肉,犒勞加豐,他們不能不賣我的老面子。可就是一樣麻煩,四老爺看,」黃三伸直手臂,轉著身子,環指四周,「到處都是刨花兒、碎木頭,掃齊了得運走;大正月裡,照媽媽兒經,條帚簸箕都不准動的,那有一車子、一車子往外運東西的,王爺的新府,不要圖個吉利嗎?總得破了五才能弄乾淨。」

  他這一番說詞,畫蛇添足,反倒壞事,曹頫立即收回承諾,「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初七交屋好了。」他說:「人家定了初七請客;如今請客雖不能不延期,初七到底把屋子接過來了,在我也算有個交代。」

  黃三自悔駟不及舌,既然「破了五才能弄乾淨」,初七當然可以交屋。只好苦笑著答應下來。

  不過,曹頫為人卻很厚道,回到專供他辦事而臨時搭成的小木屋中,關照「請德老爺來」——工部營繕司派到工地來的三個筆帖式之一,名叫德振,專司工款出納,在三筆帖式居首。

  「德大哥,」曹頫很客氣地問:「黃三的工料款支了多少了?」

  「快支淨了。」德振答說:「還剩下一個尾數,三千多兩銀子。」

  「喔,」曹頫想了一下說:「在『公帳』裡面支五百兩銀子,犒賞工人。這筆款子,記在我的名下。」

  「這不必了,就算『公帳』好了。」

  所謂「公帳」是照例所提的,最少二成的回扣,清繕司及工部沾得上邊的官吏,皆能分潤,但曹頫所提的是大份;犒賞記在他名下,意思是由他一個人負擔,將來俵分時如數照扣。

  德振的話,當然是好意,不過,他亦微有不滿要提醒曹頫,「四爺,向來工程沒有驗收以前,工款最多發七成,你老格外寬厚,黃三的工款支到九成五了。」他略略放低了聲音說:「只怕會有『都老爺』說閒話了。」

  「咱們滿洲的都老爺,誰沒有得了好處?工程總算很不錯。就因為款子撥得快,撥得多,黃三才能實心實力,不肯偷工減料。」

  「話是不錯。」德振答說:「不過再好的工程,也有人挑眼兒。」

  「只要王爺不挑眼兒就行了。」

  德振說一句,曹頫駁一句;曹雪芹冷眼旁觀,看出來德振言外有未盡之意,曹頫卻未能體會,忍不住插嘴說道:「四叔,你聽聽德大爺的;也許有那個都老爺年過不去了。」

  曹頫會意了,「喔,喔,德大哥,」他改容相謝,「你必是得到甚麼風聲了,說出來咱們商量。」

  「還不就是『臭都老爺』——」

  「臭都老爺」姓崔,正紅旗漢軍,是北城的巡城禦史,專好弄權使威,吹毛求疵,不近人情,只有白花花的銀子才能封他的嘴,因而用他的姓諧音,得了個「臭都老爺」的外號。

  查街的規矩是在轄區內的大街小巷兜個「喜神方」,每逢轉彎之處,最前面抗風燈的兵丁便會高聲喊道:「老爺往西查了下去囉!」這是給「樑上君子」報信,以便趨避。轄區內有那幾個慣竊,「廳兒上的老爺」胸中雪亮;尋常人家失竊報案,以「姑妄聽之」應付,倘或是有來頭的人家,原物很快地可以追回。慣竊亦是盜亦有道:第一、不動「大牆門」,免得替「老爺」找麻煩;第二、贓物到手,須等三天,不來追贓,方可送到專收贓貨的「鬼市」中去。

  「廳兒上的老爺」查街,只是巡行,也不必開口;巡城禦史查夜就不同了,隨處可以駐留,也隨處可以查問,查「廳兒」,查「堆子」都要問話。

  深更半夜,「廳兒上的老爺」跟「堆兒」上的兵丁不能坐等「都老爺」來查,便有個偷懶的法子,入睡以前,把頂緯帽門楣上掛了下來;再取一件破青布袍,仿照估衣鋪的辦法,用根竹竿橫穿雙袖,掛在緯帽下麵,遠看既像有人站在門口;又像有人上吊。巡城禦史的騾馬轆轆而來,「老爺」或「堆兒兵」便從被窩裡伸出頭來,隔窗大聲報名:「卑職王得勝伺候都老爺。」

  巡城禦史不必下車,在車子裡答一聲:「免!」接著便問:「今兒個安靖不安靖;有沒有人喝醉了酒胡鬧?」

  「都沒有。」

  「好!小心當差。」

  「喳。」答了這一聲,這一夜便可安睡到天亮了。

  巡城禦史乏了、餓了,便得找人家休息;這也方便得很,半夜裡還在作買賣的吃食店很多。潔身自好,吃完了,照數付帳,不然抬腿就走,也沒有誰敢去跟他算帳;但如為這種人品的「都老爺」,光是「吃白食」還有些不屑於此,此輩最喜歡歇足的地方是「樂戶」。這些地方是奸宄出沒之地,巡城禦史照例可以盤查;「樂戶」如果開罪了「都老爺」,真能將熱被窩中的狎客,一個一個叫起來查問。

  原來京師的地方官,與他處不同,王公大臣無數,每家的下人少則七、八,多則上百,倚仗主人的勢力,強橫霸道,不是大興、宛平兩縣官所能籠罩得住的,因此在順治二年,仿前明禦史不時巡皇城之例,特設東南西北中各一人,俗稱巡城禦史,定期一年輪派。禦史有專折奏事之權,如有豪家縱容或包庇惡奴,那怕是親王大學士,亦可指名參奏,而且逢參必准。因此遇到爭道相持不下,以致塞車時,只要聽得「刷,刷,刷」,清脆嘹亮的「淨鞭」抽地的聲音,知道「都老爺」來了,無不各尋去路,避之唯恐不及。一百年來,巡城禦史摧折豪強的佳話,不知凡幾。

  但巡城禦史可成勢家豪奴的剋星;亦可變為本城百姓的禍害,仗勢欺人之事,時常發生。因為巡城禦史管的事很多,白天巡街還好,晚上查夜,便每每形成騷擾。

  照會典規定,巡城禦史的職掌是「綏靖地方,厘剔奸弊」,因此,下設五城兵馬司指揮、副指揮、吏目各一人;另有步軍統領衙門派來的把總及兵丁,亦歸巡城禦史管轄,人數甚多,遍佈城根及通衢。

  在城根上,每若干步便有一座小平房,一明兩暗,共是三間,名為「堆子」,駐衛的兵丁,俗稱「堆兒兵」。到得大街上熱鬧之處,「堆子」加大,稱為「廳兒」,屋子雖仍是一明兩暗的平房,但兩進連在一起,中間打通便是「廳」,照樣也有衙門的氣派,門外左右「肅靜」、「回避」的虎頭牌各一;入門高掛五、六尺長皮制的淨鞭兩條;門後懸著梆子銅鑼,為小兵巡更之用。虎頭牌兩邊,另外豎著數枝高過屋頂,上裝鐵鉤的竹竿,有那小毛賊上了屋頂,只拿這名為「鉤竿子」的竹竿鉤住了衣服,就很難得脫了。

  這「廳兒」中必有一個官,或者是兵馬司副指揮,或者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把總,皆稱之為「廳兒上的老爺」;這些老爺每夜要「查街」捉賊,查街的威風還很不小,前面兩盞風燈帶路,後面四名荷戈跨刀的兵丁,「老爺」便走在中間,再後面又是兵丁四名,兩個抗著「鉤竿子」,兩個敲鑼擊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