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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而且聖祖凡事皆能循理衡情,作出公平寬恕的處置,獨獨一牽涉到皇太子,便有牢不可破的成見,橫亙胸中;而且早年溺愛不明——由於元后在生太子時,難產而死,以悼念愛妻之情,寄於其子;再則太子長得英俊而聰明,讀書過目不忘,做得極好的詩,為他的曾祖母孝莊太后視如心肝,聖祖亦不知不覺陷於溺愛之中,為了便於他需索,將他的乳母之夫凌普派為內務府大臣。但當太子成年,種種乖謬荒唐的積習,已成無藥可治的痼疾以後,聖祖竟歸罪於凌普及跟隨在太子左右,滿洲話名為「哈哈珠子」的一班小太監,很殺了一些人。

  這就是張英驚悸的由來,在聖祖認為太子是第一等的資質,所以不成材,都是他左右的人教壞的;如今壞到竟要弒君,試問多年任「東宮官屬」之長的人,該當何罪?

  張英越想越怕,驚悸成疾;而且不肯服藥,只求速死。可是他的那個「出語不凡」的侍兒卻有孕了。

  世家大族,最怕這種事;尤其是在退歸林下的大老去世之後,才爆發出來的事件,更為棘手,首先是不知未出生的嬰兒,究竟是不是老主人的骨血?事實上惡僕設計誣賴的情形,亦多得是;素車白馬,弔客紛紛之際,忽然出現一個身穿重孝的少婦,拖個披麻戴孝的孩子,到靈堂大哭,說孩子是老主人所生,且有惡僕出來作證,說老主人生前確有此外室。於是要歸宗、要分家;有些「詩禮之家」,認為析產事小,「亂家」事大,到談判不成時,不免涉訟,這種無頭官司,遇到心狠手辣的「滅門縣令」,非破家不可。

  但亦有確是老主人的親骨血,而門生故舊,認為死者的清譽,必須維護,所以教唆死者家人,狠心不認,當然也要動用官府的力量,硬壓軟騙,乃至治以誣控之罪。那懷孕的侍兒,所恐懼的便是這一點。

  據說,張英雖在病中,神智湛然,問那侍兒:「你的打算怎麼樣?要不要生這個孩子?」

  「當然要生。」

  「生了以後呢?」張英問道:「是不是另外替你擇配?」

  「不!我請少爺撥一處房子給我,帶髮修行。」

  「這是你終身大事。」張英鄭重提醒她:「你再想想。」

  「不用想。老太師得病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了。如今只請老太師作主,跟大少奶奶說明白。」

  張英的長子,亦就是張廷玉的胞兄,名叫張廷瓚,是康熙十八年的翰林,去世好幾年了;大少奶奶便是他的妻子,現在當家。

  「你別傻了!告訴了大少奶奶,還不是把你弄到小產了事。」

  「可是,我這肚子鼓——」

  「你回娘家去生。」

  張英密密地囑咐了一番話,然後把大少奶奶找了來,說那侍兒不聽話,讓他生氣,非攆走不可。

  「喚她父親來,把她的契約給他,叫他領回去。」

  大少奶奶不疑有他,檢出那侍兒的賣身契,還附送了幾兩銀子,喚她的家人來將她領了回去。

  不多幾天,張英去世,遺疏到京,恤典甚優,諡文端,表示皇帝承認他是正人君子,輔導東宮,並無不端的行為。張廷玉兄弟亦就能安心在原籍守制了。

  到了第二年,那侍兒遣她的父兄來告,說為「老太師」生了個遺腹子。有老太師生前所寫的一首詩為證,這首詩是遺囑,且已為未生的兒子或女兒命名,生的是兒子,命名按照「廷」字輩,第二字「玉」字傍排行,叫做「廷璣」。

  這件事在張家是個忌諱,雖以汪由敦這樣親近的關係,亦從沒有打聽過「太老師」的這樁韻事,只是聽說而已。這時候忽然想到,是看到那三十上下的兩名青衣女子,知道「老師」亦不免有內寵,杖朝之年,這種情形不是好事,但又從何規勸?

  正在這樣想著,張廷玉的咳嗽已經止住了,「你跟謹堂在這裏,我有幾句擱在心裏的話,不吐出來,只怕要帶入泉台了。」他看一看左右說:「叫大家都出去。」

  這是囑咐他兒子的話,張若澄奉命唯謹,交代下人迴避,而且親自去查看,確知決無隔墻之耳,方始回進房來,端一著椅子放在張廷玉左首,這是為汪由敦預備的座位,他自己在門背後取個小板櫈,坐在他父親右膝旁邊。這樣都坐攏來,張廷玉說話就可以省好些氣力了。

  「照現在的情形看,想終老『龍眠』,必成妄想。而且,就算有恩旨,許我回籍掃墓,恐怕亦只能心領了。」張廷玉停了下來,看一子一門生都只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等而未發問,便又接下去說道:「這話,何以言之?長途跋涉,就算安然到家,可是涉歷江河,雖無風濤之險,而方寸之間不能無風濤之憂。你們現在年紀還輕,還不能體會我的心境;到了六十年以後,你們就會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汪由敦開口問了:「老師的意思是,憚於遠行?」

  「是的。」張廷玉說:「不過這『憚』與不憚,不可執一而論,『境由心造』,在思鄉正切、歸心如箭的時候,不憚冒險;倘或已經到了我覺可以安身立命之處,再叫我回京,那時我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老師的意思是,一回桐城,就憚於回京供職了。」

  「是啊。我所顧慮就是這一點。」

  「老師這話,我斗膽要駁,如果皇上格外優遇,老師酬主心切,回京亦就會像回籍一樣自然而然地不會擔心風險。」

  「但願如此,而究竟不是如此。此生我已不作回鄉之想,而且自覺有朝不保暮之勢,心裏有些話,不止是發我自己的牢騷,也讓你們自己有個抉擇。」

  「老師要訓誨的是——,居家之道?」

  這是汪由敦故意這樣說,實際上他所希望獲得的訓誨,是「居官之道」。

  「我要訴訴我的委屈。」張廷玉說:「有人在皇上面前說:鄂文端配享太廟,是說得過去的,因為至少還有在雲貴征苗,『改土歸流』,不妨說有開疆拓土之功。至於張某人,不過筆墨之勞,述先帝之旨稱職而已,如此而入太廟,名器未免太濫。皇上把這話聽進去了。進讒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知道,擱在肚子裏;不知道也就不必去打聽了。」

  汪由敦與張若澄,可說是知道了一半,他們都聽人談過,但不便去問張廷玉,此刻似乎有了澄清的機會,便都靜靜聽著。

  「先帝一向重視翰林,對庚辰一榜,更加注意,為甚麼呢?」張廷玉問:「謹堂,你總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是。」汪由敦答應著,不多說甚麼。

  「我們那一榜,三甲點翰林的,有史鐵崖、我、年亮工。那年我二十九,史鐵崖小我十歲,也是一榜之中年紀最輕的;他是三甲第一,而且口才極好。至於年亮工,他之點翰林,大家都知道的,是因為他的出身的關係。」

  張廷玉說得很含蓄。年羹堯是世宗封雍親王「分府」時,歸入門下的包衣;後來進妹封為側福晉,以此雙重淵源,託了人情,才得點為翰林;這是個公開的秘密,汪由敦與張若澄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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