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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是。」秋月接口,「太太的病,從沒有在春天發過。」

  「那好。我也放心。」

  接下來便談往事了。馬夫人提到當年「康熙爺」南巡的種種故事,杏香從未聽過,竟出神了。

  但曹頫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秋月發覺了,乘馬夫人談得告一段落時,便即提醒:「四老爺只怕有事?」

  「我想帶雪芹到和親王新府去看看。」

  「有事嗎?」馬夫人問。

  「是的。」

  曹頫終於揭開了疑團,原來和親王弘晝,已定在「人日」——正月初七那天,大宴賓客,暢遊新園,亭臺樓閣,畫橋曲沼,都待貴賓賜嘉名,題楹聯,其中主客是和親王的叔父慎郡王允禧,他是聖祖的第二十一子,別號紫瓊道人,又號春浮居士,性喜翰墨,已有兩部詩集刻出來了,一部是早年所著,題名 《花間堂詩鈔》;一部在去年才問世,名為《紫瓊岩詩鈔》。

  他與果親王允禮同為勤妃陳氏所出,與曹頫也很熟,知道和親王邀他遊園,是要請他題名制聯,這彷佛有「面試」的意味在內,當著眾多賓客,如果不能即時「交卷」,未免與面子有關。偏偏慎郡王作詩,才氣雖高,卻屬於「島寒郊瘦」的苦吟一路,少的是捷才;可也不便先去逛一逛,有了宿構比較容易應付,因此,他將曹頫找了去,除了細問新園景致以外,又交下一樁差使,希望先虛擬幾個匾額聯對,供他參考。

  這就是曹頫這天邀他侄子去看和親王新府的原因,為的是為他「捉刀」,也是為慎郡王「捉刀」。講明瞭緣故,不但曹雪芹自己有些得意,大家也為他高興;都覺得這是很有面子的事。

  「王府有王府的規制,」馬夫人告誡愛子:「雖說不能俗氣,可也得富麗堂皇,你別胡言亂道,帶出不妥當的字眼來。」

  「我明白。」曹雪芹笑道:「娘這『富麗堂皇』四個字,我斗膽改兩個字:『典雅堂皇』。」

  「不錯,就在這四個字上下工夫。」曹頫又問:「你見過慎郡王沒有?」

  「沒有。」曹雪芹又說:「不過我聽人談過,慎郡王學鄭板橋的字,可以亂真。身在朱邸而有江湖之思,想來是容易相處的。」

  「他外家是海甯陳家,所以好跟南士交遊。幾時我帶你去見見他。」

  「是。」曹雪芹說:「等交了差再說。四叔,咱們這會兒就走吧。」

  * * *

  王府的正屋有一定的規制,格局方正,呆板無比;只有在所用的材料上來分好壞。但花園爭奇鬪妍就大不相同。

  朱邸大宅的花園,不是在後,就是在西;因為東為上首,為建家廟祠堂之地,昭敬肅穆,既不宜遊觀,更不宜住眷屬。和親王新府的花園,占地甚廣,包括北、西兩面,有一道回溪,縈繞樓閣——京城的名園,不光是有錢就能修建的,因為園中池沼,須有活水,而這一脈有源頭的活水,是「無價之寶」,不是花錢買得到的。

  京師的水源,在西郊玉泉山,曲折東南流,稱為「玉河」,又稱「禦河」,從元朝以來便歸皇家嚴格控制,怕拿玉河的水弄髒了,據說連在河中洗手都是禁止的。

  玉河水由德勝門入城,匯成三個大湖泊,稱為「外三海」,又稱「海子」,最北面的稱為「積水潭」,經過德勝橋,在德勝門之東,外三海中最大的「後海」,自東北至西南,水流漸狹,通過銀錠橋折而往南,偏東擴張,便是「前海」,又稱「什剎海」。後海與前海接壤之處,恰在鼓樓西面,這一帶在明朝稱為「西涯」,為李東陽故居所在之地。和親王新府,便在「西涯」之東。

  曹雪芹隨著曹頫,遍歷全園,最後登上一座仿照蘇州拙政園中見山樓而建的橋樓——橋上建樓,形如水榭,西南至東北,一共五間,開窗遠眺,西山歷歷在目,這是異於其它名園的一處主要構築,曹頫關照好好題個名稱。

  「名之為『延爽樓』,如何?」

  「太泛了。」

  曹雪芹左右回顧,但見樓臺照影,波平如鏡,在他所到過的京師名園中,像這樣大的池子,實在少見。念頭轉到這裡,想起他母親的話,立即問道:「四叔,閘口加大,是不是亦要奉旨?」

  「當然。引玉河水入園,必得奏准。想多引玉河水,把閘口加大,更非奉特旨不可。」

  「那,就紀恩好了,叫做『恩波樓』。」

  「好!」曹頫連連點頭,念了兩句唐詩:「『束帛仍賜衣,恩波漲滄流。』」

  「這應該拿宋之問的畫鶴詩來解釋:『騫飛竟不去,當是戀恩波。』」

  「恩波的典很多,慎郡王自己會解釋。」

  「我想,」曹雪芹又說:「『延爽』二字,仍舊可用。西面是『延爽』,東面就叫『迎紫』,制兩方匾掛起來也很好。」

  「也行。」曹頫又出題目了,「還得來副對子。」

  「這要集句才好,得回去翻翻書。」

  「你集字好了。」

  集句為聯,早就有的;集字為聯是近來的風氣。當然是照唐玄宗出古人真跡,命集賢院集字為文的例子,須專集碑帖;曹雪芹想一想說:「我集禊帖吧。」

  《禊帖》便是王羲之的蘭亭序。曹雪芹臨窗靜坐,先將蘭亭默誦了一遍,約有一頓飯的工夫,可以交卷了。

  「我集了兩聯,一聯八言,一聯七言。」

  「先念八言的。」

  「是。」曹雪芹念道:「幽氣若蘭,虛懷當竹;閒情在水,靜氣同山。」

  「不佳,不佳。」曹頫兀自搖頭:「『幽、閑』兩字都不妥。這裡沒有竹,山又太遠,完全不切。看七言那一聯怎麼樣?」

  曹雪芹便又念:「人品若山極崇峻,情懷與水同清幽。」

  「也不見得好。」曹頫說道:「且留著再斟酌。」

  曹雪芹好勝,凝神沉思了一會說:「這一聯如何?『會文人若在天坐;懷古情隨流水生。』」

  「上聯好,『人若在天坐』寫景甚妙,也切合主人的身分。下一聯還得琢磨,憑空來個『懷古』,太突兀了。」

  曹雪芹還想構思把下聯改妥當,但新油漆的氣味極重,而且遍地刨花木屑,尚未收拾,除了這座橋樓以外,連個坐處都沒有,只好回家再作商量。

  「四叔,你還是請到我那裡去喝酒;等我把稿子都弄出來,你好帶了走。」

  「對!我也是這個主意。不過,」曹頫望著樓下說:「等我先交代工頭幾句話。」

  工頭叫黃三,就在樓下待命,由小廝喚了上來,他先開口問道:「四老爺、芹二爺,飯已經備好了,是不是現在就開?」

  曹雪芹來過兩回,知道飯是開在雜亂無章的工寮中,這種朔風凜冽的天氣,坐在四面通風的工寮中,吃那冷飯冷菜,實在受罪,所以不等曹頫有所表示,先就辭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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