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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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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是行裝,前面一個戴亮藍頂子,腦後拖著一條花翎;後面一個卻戴著紅頂子,這是御前侍衛德保與刑部侍郎勒爾森,品級是勒爾森高,但德保以御前侍衛奉旨監刑,算是「欽差」,而勒爾森雖亦奉旨,卻以本身職責便有監刑一項,所以跟隨在「欽差」之後。 兩人到了張廣泗面前,是斜站在他西南面,面向東北,正對乾清宮那個方向。曹雪芹看到他們跟張廣泗曾作交談,猜想是問他有何遺言?問得少,答得多,想來不是訴說冤屈,而是臨刑以前,還有一番君恩未報的話,托監刑官代奏。 問答完了,德保、勒爾森往前走了數步,轉過身來,在張廣泗身後,面向東南,這才是監刑。劊子手便從張廣泗身後閃了出來,先向監斬官行禮,只見德保開口說了話,不知交代甚麼?然後,劊子手走到張廣泗面前,屈膝打個扡,也說了句話——這句話曹雪芹知道,凡是命官處斬,劊子手一定先說一聲:「請大人升天!」有的人只聽得這一句話,三魂六魄就出竅了。 張廣泗卻身子不動,似乎神色如常。劊子手起身走到他身後,將左手抱著的刀,交到右手,反握刀把,刀口向外,刀背貼臂,手向內一彎,刀尖長出肘彎,曹雪芹心想:這該如何「砍」法? 一個念頭尚未轉完,答案已經有了,只見那劊子手起左手在張廣泗肩頭一拍;張廣泗似乎受了驚,上半身往上一挺,脖子自然伸直了,那劊子手是預備好了的,彎起的右臂往胸前一帶,刀鋒切入張廣泗脖子後面的關節,然後輕輕一拖,腦袋便往前垂落,但並未身首異處,喉管斷了,喉頭那部分卻連皮搭肉,吊住了腦袋——這是張家事先花了錢的;劊子手的好處也就在這裡,出一趟「紅差」照例領四兩銀子,三四個月不出差是常事,但只要遇到「伺候」有錢的死囚,看身家弄個幾百銀子是很容易的事,因為腦袋一切下來,皮肉向外翻轉,很難再縫得上去,必得斷而不斷,有一部分連著,才易於措手。當然,這也是憑本事掙錢,手法不到家,多使了一點勁,人頭落地,那就不但一文落不到,而且還得挨中間人的罵。 使得曹雪芹受驚的是,張廣泗的腦袋往胸前垂落的同時,血往上漂,激射如箭,那一片血光深印在他腦中,很難抹得掉;以致得了這麼一個略如怔忡的毛病。 第二天一早把老何找了來;杏香說道:「芹二爺那天在菜市口看殺張廣泗,受了驚;老何,你給看一看。」 「喔!」老何望聞問切一步一步來;細細切完了脈說:「血不歸脾,不要緊。杏姨,有人參沒有?」 「怎麼?」杏香一驚,「要服人參!人虛得這個樣子?」 「不!『歸脾湯』一共十味藥,人參只要二錢就夠了。」 「老何!」曹雪芹說:「要是一服湯頭,讓太太知道了,可不大好。」 「血不歸脾則妄行,所以治婦人經期不准,也可以用『歸脾湯』,就算杏姨服的好了。」 「此計大妙。」曹雪芹說:「你索性寫幾句脈案在上頭,太太問起來,更容易搪塞。」 老何的醫道真不錯,一服「歸脾湯」,藥到病除。年底下全家皆忙,反倒是他蕭閑無事,整天只是逗著兒子玩。 臘月廿八那天一早,門上來報「四老爺來了。」迎出去一看,曹頫神態安閒,彷佛有了甚麼很得意的事。 「你今兒有工夫沒有?」他一開口就這樣問。 「有,有。」曹雪芹問道:「四叔有甚麼事?」 「回頭再說。先看看你母親去。」 於是到了馬夫人那裡,在堂屋中落坐,全家包括秋月在內都來見禮問訊,「太太你看,」秋月笑指著曹頫說:「四老爺的氣色真好,印堂多亮!又要走運了。」 「是啊!」馬夫人也說:「我也覺得四老爺彷佛越來越後生了。精神好,凡事有勁,自然就會走運。」 「走運倒不見得,不過一過了年,大概會動驛馬。」 「怎麼?四老爺要放出去了?」 「不是。」曹頫答說:「要出一趟差,大概二月裡動身,端午才能回來。」 「是差遣到那兒?」 「江南。」 「那好啊!」馬夫人笑道:「這趟差使,一定又得了多少首好詩。」 「詩是一定有的,也不會少,好不好就難說了。」 杏香性子比較急,插嘴問道:「說了半天,四老爺倒是甚麼差使啊?」 「這話說來就長了。」一個急,一個偏偏緩緩道來;曹頫看著曹雪芹說:「和親王府快完工了,回頭你去看看。」 為何要曹雪芹去看?一個啞謎未破,一個疑團又生;秋月知道「四老爺」說話,有時道三不著兩,「跑野馬」扯得很遠,便提醒他說:「四老爺,你說你江南的差使吧!」 這回曹頫倒是很痛快,簡捷了當地答說:「去勘察行宮。」 原來和親王府的工程已近尾聲,本主去看過幾次,深為滿意,當時便跟曹頫表示,乾隆十六年聖母皇太后六旬萬壽,皇帝奉侍南巡,已經定議。江南各處的行宮,皆須重修,他決定保舉曹頫充任這個差使。 「如果沿運河一路勘察過去,那快得一年的工夫,所以決定分頭派人。」曹頫欣然說道:「派給我的是幾個好地方。」 「有南京沒有?」馬夫人問。 「當然有。從揚州開始就歸我了。」曹頫一個一個數:「揚州、鎮江、南京;往回走是無錫、蘇州、嘉興、杭州,還有海寧。」 「那是看潮的地方。看潮是在八月裡。」 「不是去看潮。」曹頫答說:「南巡總得有個冠冕堂皇的題目,總不能說是陪太后去大逛一趟;所以說是巡視海塘。不過,這回駐蹕最久的地方,是在杭州。聽說還要到紹興。」 「到紹興幹甚麼?」杏香問說。 話一出口,曹雪芹便拉一拉她的衣服;因此曹頫未曾回答,杏香也就會意而不問了。 「二嫂,」曹頫說道:「這回我仍舊想把雪芹帶了去。行不行?」 聽得這話,曹雪芹立即面有喜色;馬夫人自覺朝不保暮,不願愛子遠行,但看到曹雪芹的臉色,毫不遲疑地答說:「行!怎麼不行?」 曹雪芹倒想到了,「四叔,」他說:「到時候看,如果我娘沒有甚麼,我才能放心跟了四叔去!」 「當然。」曹頫點點頭,「春暖花開的時候,我想舊疾也不會後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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