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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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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汪由敦答說:「譬如他跟人說:『皇上只擔心我膽子大,我如何當得起?』我不知道皇上是怎麼跟他說的?不過即令有這話,只可認為是體恤之意,益當奮發,如果皇上只擔心專征之將,膽子太大,奮不顧身,怕會陣亡,那乾脆就不必用兵了。」 「我也聽人談過訥公不明事理,到了可笑的地步;說他在西邊跟派去的雲梯兵說:『這都是我的罪過,沒有把軍務辦好,以致於聖心煩躁,又把你們派到這裡來吃苦。』把士兵派到前線去打仗,應該說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如何說是吃苦?照他這麼說,皇上派雲梯兵,就是有意叫他們去吃苦?這還成話嗎?」 「訥公是完了,平郡王去世了;鄂文端以外,我即使不能歸田,也只是朝廷的一樣擺設;當初皇上刻意籠絡的人,就只剩下一個傅中堂了。」張廷玉又說:「其實刻意籠絡傅中堂,也只是今年的事,他只能說是皇上培植的人。還有,」他問汪由敦:「謹堂,照你看,皇上栽培的人,還有那幾個?」 「有——」汪由敦屈著手指說:「方問亭是一個;尹望山自然是一個;舒、孫兩公,似乎也是。」 張廷玉所列舉的方觀承、尹繼善、舒赫、孫嘉淦,確都是正在紅的時候。這四個人,大致明敏通達,內外皆可。孫嘉淦字錫公,山西興縣人,康熙五十二年中的進士,他跟方觀承的洞達洽體,都得力于平生行萬里路,不過方觀承熟悉的是由南徂北,以達關外的風土人情;而孫嘉淦徒步于東南數千里,所至考風問俗,早就存著做官的打算,因而在人情世故上,不如方觀承的練達。但皇帝卻偏賞識他那份「憨」態;有時奏事激切時,皇帝便會提醒他說:「你又拿出古大臣的面目來了。」 「談到古大臣之風,我倒是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尹望山。」張廷玉說:「皇上愛巡幸,尹望山曾有密奏,說國家危機,多伏於升平之日,請皇上宵衣旰食,未可馳驛觀山。這種直諫,現在也很難得了。」 「可是,」張若澄說:「皇上定在大後年,聖母皇太后六旬萬壽南巡,尹制軍不是奉旨辦差嗎?」 「一定會把他調開。」張廷玉問道:「謹堂,你看呢?」 「是。皇上曾經提過,想把川陝劃開,分設兩督。尹望山不是調陝甘,就是派到四川,大概一開年就會這麼辦。」汪由敦也問:「除了尹望山,老師還嘉許那一位?」 「劉延清。」 居然是劉統勳!汪由敦便不便贊一詞;張若澄只當他不以為然,因而沉默;剛要開口相詢,張廷玉卻還有說詞。 「方、尹、舒、孫雖見重用,多少是先帝所識拔,只有劉延清是皇上自己看中的,此人的將來,不可限量。」他看著張若澄說:「你們不要以為他議論過張家,心存芥蒂!」 這意思是應該結納劉統勳,張若澄尚未意會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汪由敦便答一聲:「是!我會提醒二弟。」 「好!」張廷玉說:「至於說他有古大臣之風,我想謹堂應該首肯吧?」 汪由敦點點頭說:「不愧延清二字。」 劉統勳亦很清廉,但勝人之處是在並不將清廉二字擺在臉上;汪由敦是很佩服此人的,但畢竟他與師門不協,所以不肯多說。 「我的話到此為止。」張廷玉說:「從明年起,我一個月進宮三趟,一切聽其自然;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吧!」 【十一】 總有三四天,曹雪芹一直覺得心頭像壓著一塊鉛似地,氣悶得難受;晚上還做惡夢,一下子驚醒了,上半身硬挺起來直坐著,渾身冷汗淋漓,心跳不止。 「不行!」送灶那天的半夜裡又是如此,被鬧醒了的杏香說:「明兒得找老何給你開一服安神的藥,快過年了,你這樣子會讓老太太擔心。」 「不必服藥,再過兩三天,把那一片血光忘掉了就好了。」 「都幾天了?」杏香數著:「十九、二十、廿一、廿二、今兒廿三,五天工夫——」 五天之前是十二月十八,曹雪芹到琉璃廠去買了紙筆,又到菜市口的西鶴年堂,為馬夫人去配一服膏滋藥,正跟夥計在議論方子時,只聽得人潮洶湧,往外一看,宛平縣的差役,正在攆開十字路口的攤販。 「這是幹嗎?」 「自然是刑部有差使。」夥計也詫異,「都快過年了,怎麼還殺人?」 「啊,不好!」曹雪芹失聲驚呼。 西鶴年堂的顧客與夥計,把視線都投了過來,臉上皆是狐疑之色;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心裡問:要殺的是這個人的甚麼人? 曹雪芹警覺自己失態,不免有些發窘,定定神,索性大大方方地說:「只怕是川陝總督張廣泗要處決了。」 「芹二爺跟他是熟人?」有個夥計問。 「認識而已。」 這時便有許多顧客到門外去看熱鬧;有的就爬上櫃檯,從高大的石庫牆門望出去,視線頗為醒豁。夥計因為曹雪芹是熟人,特意端了一張「瞭高」用的梯椅放在門邊。曹雪芹安坐在上,居高臨下,十字路口那三、五丈方圓的一片刑場,看得非常清楚。 不久,車走雷聲,直駛菜市口南端的半截胡同,那裡有個敞篷,向來是監斬官休息之處。接著,刑部司官騎馬率領一批差役,押著露頂的囚車到了,車中兩名差役夾護張廣泗,他穿一件黑布棉袍,雙手反剪,背後插著斬標。頭上當然沒有帽子,花白頭髮在凜冽的西風中,往上亂飄著。他的臉也往上揚著,神色自不免悲憤,但曾綰五省兵符的氣概猶在。 但只一瞥之間,曹雪芹就看不到張廣泗的臉了,因為這家相傳「西鶴年堂」四字為嚴嵩所書的明朝老店,在菜市口北面;囚車駛到十字路口正中停了下來,張廣泗面南而跪,曹雪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就這時人叢中閃出來幾個人,踉踉蹌蹌地奔到張廣泗兩旁跪下,一個個涕泗橫流,且哭且訴,只以隔得遠,聽不清是何言語?但張廣泗面前的情形卻一看即知——已有人在他面前鋪下一張蘆席,陳設酒菜香燭,是要生祭張廣泗。 果然,點燃了香燭,那些人自兩旁擁向正中,下跪磕頭,號啕大哭,然後有個後生從蘆席上捧起一大鐘酒,走到張廣泗面前,複又跪下,將酒鐘送到他唇邊,但見張廣泗仰起脖子,杯底慢慢朝天,是把那 鐘酒都喝幹了。 這時刑部的司官,率領差役上來干涉了;須臾之間,移去祭品與蘆席,與祭的人亦驅回人叢之中。紮束得乾淨俐落的劊子手,亦已抱著行刑的鬼頭刀,徐步而上。最後是等監斬官一到,便是張廣泗伏法之時。 監斬官便在半截胡同口的敞篷之中,刑部司官將他們去請了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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