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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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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二弟!你怎麼這麼老實,說到這裏還不明白?」汪由敦將聲音放得極低,「雍正十三年、乾隆十三年、這二十六年之中的宮闈秘辛,還有誰比老爺子更清楚的?」 張若澄駭然失色,「這不是『以小』——」他急忙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句成語嚥住。 「事實確是如此。」汪由敦說:「他怕老師回到桐城,優游林下,少不得常跟田里野老閒話麻桑,一談到兩朝得位經過,老師未必就能跟王文靖公那樣。」 「王文靖」指順治朝的內閣學士王熙。世祖因為自童年開始,便飽經滄桑,富貴榮華、悲歡離合,歷人世感情之極致,加以不堪親裁大政的沉重負荷,由虛幻之感,而生逃禪之想,決定到五臺山出家,而且親自為親信太監吳良輔祝髮,預備帶到五臺山作個伴當,那知「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突然出痘,以致不起;臨終以前,一直神智湛明。召王熙至御榻之前,口授遺詔,其時皇二子福全、皇三子玄燁,皆在沖齡,而初得天下,大局未定,外有三藩,內有諸王,正是「國賴長君」之時,因而決定傳位給他的堂兄安親王岳樂。 及至這道遺詔呈上孝莊太后,她跟她的「教父」德國天主教士湯若望商量,決定還是傳位給已出過痘,由曹雪芹的曾祖母帶著住在宮外的皇三子玄燁接位,便是後來的康熙。此與世祖的本意不符,但太后作主,沒有人敢反對,仍由王熙秉筆,改動遺詔。這段秘密,王熙終身不洩,連他子姪面前都從未提過。 張廷玉能做得到這一點嗎?這是連張若澄都不敢斷言的事;他嘆口氣說:「照此看來,有孝賢皇后那件大事,如今比正月裏更難得如願了。」 「著!二弟,你總算明白了。」 「那末,」張若澄沉吟了一會說:「能不能想個辦法,表明心跡,一定跟王文靖公一樣;同時——」 「二弟,你別往下說了。」汪由敦亂搖雙手,臉都變色了,「這個念頭,動都動不得。這樣的忌諱,怎麼好碰?一碰,」他嚥口唾沫,吃力地說:「只怕還有不測之禍。」 看他如此緊張,張若澄也是把臉都嚇黃了,好一會神色稍定,「老師,」他說:「咱們一塊兒見老爺子去。」 「見了怎麼說?」 「能不能將你的看法,跟老爺子挑明了說?」 汪由敦緊閉著口,考慮了半天,搖搖頭說:「不妥!說明了只有讓老師的心境更壞。如今倒是有個法子,不妨試一試。」 汪由敦因為皇帝屢次表示,張廷玉精神矍鑠,足資倚畀;如果召見時,顯得老境頹唐,精力大衰,也許皇帝一念惻隱,准他回鄉養老。 張若澄別無善策,只好很婉轉地稟告老父。張廷玉認為此計大妙,第二天便即照計而行,在養心殿晉見時,下跪時故意裝作扭了筋的模樣,仆倒在地。喘息不止。 汪由敦不知是計,還當真的摔倒了,但面君之時,未曾奉諭,不敢起身去攙扶,只是急得憂形於色,欲語又止。 皇帝於是隨手拿起寶座扶手旁的一具金鐘,隨手搖了兩下;這是召喚太監、宮女的信號,但幾乎絕少用到,因為皇帝到處,總是有人不離眼地在伺候,目動眉語,先意承志,不勞用金鐘相召。但在養心殿召見軍機時,太監皆須遠遠迴避,因而進出殿廷打門簾時,亦須資淺的軍機大臣執役。此時要召太監扶掖張廷玉,很難得地用了一次金鐘。 「你們把張中堂扶出去息一息。」 養心殿總管遵旨督率另兩名值殿的太監,去攙扶張廷玉時,他伏在地上先磕了個頭,顫巍巍地說:「臣尚可支持。容臣仍舊在這裏承旨。」 「不,你去息一息。」等將張廷玉快扶出殿門時,皇帝又喊:「高廣德!」 「喳!」總管太監回身跪下來答應。 「把我這碗茶,端了去給張中堂喝。不必謝恩。」 御案上的這碗茶,其實是參湯;高廣德答應著,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那隻內盛參湯的康熙窰五彩藍碗,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 皇帝又開口了:「汪由敦!」 「臣在。」 「你看看你老師去。」皇帝又說:「傳旨:派御前侍衛一員,護送大學士張廷玉回賜第。」 「是。」汪由敦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 張廷玉是在養心門西,總管太監的屋子中休息,臉色已見緩和,正在啜飲御賜的參湯。等汪由敦傳了旨意,張廷玉少不得在原處望著西暖閣磕頭謝恩。接著,汪由敦找到相熟的御前侍衛三保,傳宣綸音,將張廷玉託付了三保,方又回殿覆命。 「張廷玉精力是差了。」皇帝說道:「我想,他亦不必天天入直;宋朝文彥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 「是。」 接著,皇帝講了大篇不能,亦不必讓張廷玉回桐域的大道理,命汪由敦:「寫旨來看。」 回到軍機處,汪由敦照皇帝的意思,寫好上諭,用黃匣子裝了,遞上御前;等發下來時,上諭隻字未動,不過另外附了一頁素箋,是用硃筆寫的一首詩。 這是汪由敦的一項特殊差使,皇帝有時用硃筆,有時用墨筆,有時甚至是口述,都由汪由敦以楷書謄正,附帶作一番詞句上的修飾,失粘不合韻之處,都要改正;然後送呈覆閱,稱之為「詩片」。 由於這首詩是賜張廷玉的,所以汪由敦改好了詩,還要在上諭結尾加一句:「御製詩一章,以勸有位。」 ▼第十章 這道上諭,由內閣「明發」,一開頭說:「大學士伯張廷玉,三朝舊臣,襄贊宣猷,敬慎夙著,朕屢加曲體,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學士日直內廷,寒暑罔間,今年幾八秩,於承旨時,朕見其容貌少覺清減,深為不忍。」 這段話,體恤老臣,情見乎詞,但下面那句話,便顯得有些輕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傳,尚當珍惜愛護,」等於將張廷玉當作骨董看待。承旨時皇帝特別指示,這句話不可漏掉,所以汪由敦述旨時,照樣書寫;接下來便是轉筆:「況大學士自皇考時倚任綸扉,歷有年所,朕御極以來,弼亮寅工,久遠一致,實乃勤勞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綏,允為國家祥瑞。」說張廷玉的福祿壽考,為國家的瑞徵;再配上「勤勞宣力」四字,無異暗示張廷玉不過福氣好、恩澤厚而已,並沒有甚麼了不起的相業,接下來便又談到歸田之事:「但恭奉遺詔,配享太廟,予告歸里,誼所不可。」 然則「年幾八秩」,且「容貌少覺清減」,既覺「不忍」,應有處置;因而提到宋朝文彥博的先例:「考之史冊,如宋文彥博十日一至『都堂』議事,節勞優老,古有成模。」宋朝「中書、門下、尚書」三省長官議事之處,名為「都堂」;這裏當然是比作軍機處,上諭中交代:「著於四五日一入內廷,以備顧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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