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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奏疏中說:「大學士張廷玉,曆事三朝,遭逢極盛,然晚節當慎,責備恒多。竊聞輿論,勳雲:『張、姚二姓占半部縉紳』,張氏登仕版者,有張廷璐等十九人,姚氏與張氏世婚,仕宦者姚孔銀等十人。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薦舉,或起襲蔭議敘,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議裁汰,惟稍抑其遷除之路,使之戒滿引嫌,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請自今三年內,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轉。」

  「謹堂,你知道的,這完全是為我而發。姚家從端恪公以後,並無顯宦,何足與我張家相提並論?惡毒的是『姚氏與張氏世婚』這句話,意思是姚家的仕宦,都由於我的提拔。當然,這也是實情;但又何足為奇?」

  張廷玉所說的「端恪」是桐城姚文然的諡,此人前明兩榜出身,入翰林不足一年,明朝便已亡國;在清朝被薦仍是庶起士,改授禮科給事中,又轉工科,遷兵科,告終養起複後,複補戶科。六科給事中掌封駁,上諭在窒礙難行之處,姚文然侃侃而言;尤其對前明的折辱大臣及士林,深以為非,曾多次力爭,康熙十年,中過狀元的滿洲麻勒吉,在兩江總督任上,因案逮捕,仍舊是鎖拿到京,姚文然上疏抗論,從此定下規制:命官到案,概免鎖系。因此滿漢官員都很佩服他。

  姚文然不僅尊重體制,尤其注重刑獄,康熙十五年當刑部尚書時,正在修改律例;他認為「刃,殺人一時;例,殺人萬世」,所以主持這件事,非常慎重,反復研討,務求其平。決獄時有所平反,是他最高興的事:有一次是一件疑獄,上疏力爭而不得,回到家長跪自責,認為自己有虧職守。明朝刑罰慘酷,南北鎮撫司如同人間地獄,入清後數數有大臣爭議免除,但直到姚文然當刑部尚書時,方始禁絕。

  姚文然清介絕俗,深研性命之學,他因為沒有當過外官,所以在民間的名氣,沒有湯斌、陸隴其、于成龍、張伯行等人來得大,但卻是真正的理學醇儒。但他的子孫,並非顯宦,兩子都只是知縣。至於劉統勳所提到的姚孔銀,本身就是雍正十一年的翰林;劉統勳自己也說:「或自科目薦舉,或起襲蔭議敘」,出身不為不正,而且姚氏仕宦,亦僅得十人,就算都出於張廷玉的援引,以他二十年入閣拜相,久掌樞要的經歷來說,亦確是無足為奇的事。

  「論姚為攻我的陪襯;攻我又是攻他人的陪襯。此人誰何?就是訥公。那才真是尾大不掉,為甚麼呢?」

  張廷玉細說訥親的家世,他的曾祖父額亦都,比太祖小三歲,在四大從龍元勳中居首。他有十六個兒子,第六子名遏必隆,生女就是聖祖的元後;遏必隆又是世祖顧命四大臣之一。訥親是遏必隆的孫子,家世貴盛無比。當今皇帝居藩時,雖然早為世宗默許為繼統之子,但出身寒微,須引親貴以自重,除了平郡王福彭,從小便親密以外,後來所要籠絡的便是訥親。

  但訥親一得勢,許多沾親帶故的勳臣之後,亦都位居要津;此輩由蔭襲而來,升騰容易,黜陟卻難;同時訥親意氣驕溢,處事深刻,皇帝對他早就不滿了,所以劉統勳在論張廷玉以後,又論訥親:「尚書公訥親年未強仕,綜理吏、戶兩部,典宿衛,贊中樞,兼以出納王言,時蒙召對,屬官奔走恐後,同僚亦爭其鋒,部中議處事件,或輾轉駁詰,或過目不留,出一言而勢在必行,定一稿而限逾積日,殆非懷謙集益之道,請加訓示,俾知省改。其所司事,或量行裁減,免曠廢之虞。」

  「謹堂,」張廷玉談到這裡,忽然說道:「你是吃過訥公的苦頭的。以前大家都不談公事,所以若澄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正好趁今天這個機會,跟他講一講訥公的荒謬。」

  汪由敦知道,老師即令不能回鄉,從明年起,也會不常入宮,希望張若澄能漸漸大用,他雖亦在內廷行走,但現在的南書房,不是雍正初年的南書房;政事全出於軍機處,老師的意思便是要將樞要之地的種種規制,以及大有出入的關鍵之處,教導張若澄。這是他義不容辭的事;而且他也願意這麼做,因為張若澄如果能擔當得起大事,不僅是報答了老師,而且自己能添一個得力的幫手。

  但軍機處經緯萬端,一時也談不盡,只好依老師的話,先談訥親,「訥公還不止剛愎自用,說得率直一點,叫做愚而好自用。譬如議覆事件,歷來所奉諭旨,或者成例,有可以兩用的,司官一定兩引,請他去決定,再說得率直一點,就是讓他去『過癮』。他是過了大權在握的癮,事往往就弄糟了。」

  汪由敦接下來便教導張若澄:「部裡凡百事務,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這是最穩當的辦法。不過,有時候也要看情形不同,不能援用成例,必得另定新章,這一來,就有兩個例並引,可是要說明何以只引一例的道理,才算是好司官。對皇上來說,兩請亦是非萬不得已不可用——」

  所謂「兩請」是按道理應該這麼辦;但因為有特殊原因,或許在皇帝的意思應該這麼辦,那就只好「兩請」。譬如說,某大臣犯法,按例應處死罪。但此大臣為某妃嬪的親屬,是否可按「八議」中的「議親」這一條,稍從末減?這是顧慮到皇帝想施恩,但不便開口,預為設想。當然,此妃嬪如已失寵,這一「兩請」就一定會受斥責。汪由敦很含蓄地用「識時」二字,指點張若澄「做官要懂行情。」

  「納公就是不大懂行情,有時候用不著兩請,他也要兩請,皇上就覺得很為難。本來用他是要他來分勞,結果還是要皇上自己來操心,又何必用他。二弟,」汪由敦很懇切地說:「你要知道,兩請由於兩引。所以將來你當堂官,遇到司官兩引的『堂稿』,你一定要問個清楚。照常理兩引之例,往往後勝於前;就因為前引行不通,才創新例。明白這個道理,就知道引新例複引舊例,簡直是不明事理。」

  「嗯,嗯。我明白了。」張若澄問道:「老爺子說的吃他的苦頭,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承老師栽培,也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早晨,大家一起見面,皇上說甚麼,我也聽清楚了的,要我述旨,當然不會文不對題;可是,訥公『宿衛』的日子,皇上往往在黃昏晚膳以後單獨召見,第二天由他轉述,話說不清楚,擬的上諭當然就不是皇上的意思,非打回來重擬不可。有時一而再,再而三,那苦頭真是吃足了。」

  「這就是傅中堂比他高明的地方。」張廷玉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求知如此,作事亦是如此,自己估量辦不了,不如薦賢為是。這一點,你也要緊記在心;有時求榮反辱,就因為沒有自知之明之故。」

  「傅中堂」是指傅恒。訥親出差,傅恒宿衛,亦常有單獨召見的情形,有一次散值時,他跟汪由敦說:「請你慢點走,皇上也許會召見。」

  及至皇帝召見傅恒,是談修浚運河,傅恒率直陳奏,說他未去過兩邊,運河所經的許多地名記不住,述旨只怕有誤;汪由敦尚在直廬,請賜同時召見。

  開了這個例,傅恒固然很輕鬆了,皇帝也覺得傅、汪同召,處事迅速順利,是個好辦法。這一來,訥親便更失寵了。

  「訥公之敗,敗在既無自知之明,又不識時務,更壞的是他愚而好自用,儘管皇上一再告誡,他始終不懂甚麼叫『君子聞過則喜。』因此,就從沒有人敢跟他說一句真話;如果他知道劉延公那一疏是為他而發,急流勇退,就不致於會有今天的下場。」

  「他還有一個毛病,」張廷玉接著汪由敦的話說:「皇上的話,有時是故意說反了的;有時取瑟而歌,別有弦外之音,他一概不作理會,只從正面去想。謹堂,你道我的話,是與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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