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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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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何主事便橫身過來,雙臂一張,隔斷在中間;汪由敦便將阿克敦一拉,很快地退了出去。但阿克敦走到門外卻站住了,喊一聲:「何老爺!」 等何主事應召而至,他特別交代,不必上綁。此與定制不合,言官參奏,即便是奉堂官之命,何主事職責所在,亦說不得干係,因而面有難色。 「回頭我跟德侍衛說明白,不會有事。」 聽得這麼說,何主事勉強答應了。阿、汪兩人回到白雲亭,御前侍衛德保及刑部左侍郎勒爾森這兩個監斬官,都在等待,阿克敦將特許張廣泗不上綁這一點,跟德保說了,希望他略作擔待,回奏時勿提此事。 「阿公交代,我不能不聽;不過,有句話我得聲明在先,皇上不問我不提,皇上要問到,我可不敢隱瞞。」 「我明白。」阿克敦答說:「不然豈非欺罔之罪?」 汪由敦冷眼旁觀,心知皇帝不但欽派御前侍衛監視;而且監斬向來是刑部右侍郎的職司,特旨派了左侍郎勒爾森,其中必有緣故,因而悄悄派人去通知何主事,仍舊按規矩明正典刑,該上綁仍舊要上綁,不過不可凌虐。 原來刑部從前明以來,就有一種胥吏歛財的積習;凡是秋後處斬,事先「勾決」時,已知某人「情實」,罪無可逭;某人「可矜」,得以不死,但處決之前,仍舊一例上綁,到了菜市口,等京畿道御史齎到「駕帖」,上面沒有名字的,只是「陪斬」,但已經嚇得半死,而在此以前,先已吃過一番苦頭,如果家屬事先不託人打點,上綁時,雙臂反捩,表面皮肉不傷,而筋骨已受重創,即令不死,亦必終身殘廢。 至於斬立決的囚犯,當然並無陪斬的人,可是上綁時,一樣要吃苦頭;汪由敦交代不准凌虐,何主事自然不准胥吏胡作非為。其實亦不致於如此,因為張貴乾在獄中跟胥吏差役混得很熟,「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上綁只是鬆鬆地籠住雙手,作個樣子而已。 等囚車一出刑部,汪由敦便已得報,他當然不會告訴阿克敦,他對張廣泗的那番厚待之情,人家只是「心領」;而且張廣泗其人其事,在他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就拋開了;因為他雖不曾學過幕,也不曾做過州縣官,但久在刑部,自然而然地受了刑幕心傳的兩句秘訣的影響,能很快地將已死的人忘掉。 那兩句秘訣:「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照學刑名的幕友的說法:天下所有的幕友,尤其是「縣大老爺」尊為「老夫子」、實際上也是左右兩臂的「錢穀」、「刑名」兩席,他們唯一的使命,也就是遊幕的最高的名聲,是在既能助東家升官發財,又能為百姓除害伸冤;其次是襄助「東家」,一切之一切,以東家的前程為重。既然如此,「救生」則生者感激再造之恩,必然有所報答;同樣的道理「救大」則「大」者的感激涕零,與「小」者無異,但論到報答,「大小」之別懸殊。幕友既然要報答相處無間的東家,「大」者與「小」者的餽贈是大不相同的。 汪由敦與阿克敦對張廣泗都很幫忙,但在感情上卻完全是兩回事,阿克敦在白雲亭「會食」之時,對張廣泗的遭遇,還在那裏嗟嘆不絕,而汪由敦「救生不救死,救大不救小」,心裏想到的,只是一個年將八旬、精神如昔的首輔張廷玉。 未正剛過,得報知道張廣泗已在「西市」——宣武門外菜市口畢命以後,便即起身說道:「我先告辭,這裏就請阿公偏勞了。」 「你上那兒?」阿克敦說:「萬一有事,總還有一定的地方可以『搜索』到你。」 「那,那就鴻印軒吧。」 「以後呢?」 「以後,」汪由敦答說:「當然是回舍下。」 「好,我知道了。」 於是汪由敦出西華門,直驅張廷玉的賜第——張家賜第在北京城內的有兩處,一處在西安門大街的蠶池口,是張廷玉之父、文華殿大學士張英的賜第;張廷玉的賜第在護國寺西,這天是十二月十八,恰逢護國寺廟會之期,車馬喧闐,熱鬧非凡。汪由敦想起來了,每逢廟會,張廷玉為了避囂,每每移往蠶池口;到門一問,果不其然,汪由敦原車轉往蠶池口。 到了張家,汪由敦先看張若澄——張廷玉有三個兒子,除姨太太生的小兒子還在讀書外,老大張若藹是雍正十一年的傳臚,官至內閣學士,乾隆十一年病歿;皇帝因為張廷玉在內廷行走,需要有人扶掖,特命前一年方成進士,分部當司官的張若澄改為庶吉士,並派在南書房當差,以便張廷玉進宮後,有人照料。 張若澄跟汪由敦讀過書,而且乾隆九年他在北闈中舉人時,汪由敦是主考,所以稱他「老師」;但汪由敦卻因張廷玉的關係,跟他兄弟相稱,問起張廷玉近來的情形,張若澄不由得便皺緊了雙眉。 「這幾年總是想回桐城,逢年過節,鄉思更甚。」張若澄說:「這幾天又在鬧著上摺子了。」 「我今天就是為這件事來的。」汪由敦說:「二弟,你該切切實實勸一勸老師;今年正月裏那個摺子,說起來是碰了個軟釘子。而且,那時孝賢皇后還沒有出事。二弟,你在內廷行走,總看得出來;孝賢皇后生前身後,皇上變成兩個人了,這會兒如果再碰一個釘子,那——」 汪由敦雖不說,張若澄也能意會得到,第二次碰釘子,可能碰得頭破血流,決不能像這年正月裏那樣「優詔褒答」。 原來張廷玉年已七十有八;自七十五歲以後,並常在口頭上表示想告老,而皇帝總是很懇切地慰留。 這年正月裏,過了元宵,命張若澄寫了一個乞休的摺子,面呈皇帝,談到鄉思,至於淚下,因而皇帝跟他展開了一場辯論。 皇帝不准他告老還鄉的理由是,張廷玉受康熙、雍正兩朝厚恩,而且世宗遺命,將來配享太廟,豈有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 張廷玉的回奏是:宋明配享之臣,亦有告老而奉准的。而且舉了幾個人,如司馬光等等為證。又引漢書《薛廣德傳》,說「七十懸車,古之通義」——七十歲退休,閉車懸車,不預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認為年將八旬,不應戀棧。 皇帝辯才無礙,說「知足」「知止」,是就一般臣子而言;張廷玉與國同休戚,不當引用此論。至於說「七十懸車」為必然之事,則又何以有「八十杖朝」這句成語。如果張廷玉必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適意,那麼諸葛武侯「鞠躬盡瘁」這句話,又該怎麼解釋。 接下來又動之以情,說日日同堂相處,一旦遠離,雖朋友亦有所不忍;且不說康、雍兩朝相待之厚,即是皇帝這十三年中,種種眷顧,亦不應言去。他如果真的忍心要走,亦當為皇帝想一想捨不得跟他分離之情。 不過總算還有體恤之意,其實也是削權,命張廷玉不必管理吏部,「俾從容內直,以綏眉壽。」 「二弟,」汪由敦問道:「你知道不知道,皇上為甚麼不願老師退歸林下?」 「怎麼?」張若澄詫異地問:「莫非還有內幕?」 「怎麼沒有?皇上用心極深,凡是不平常的舉動,無一件沒有內幕。」 「那末,老爺子的事,是甚麼內幕呢?」 「皇上是怕老師去掀內幕。」 「這,這話怎麼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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