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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於是由提牢廳主事,引領兩尚書親臨囚禁張廣泗的火房;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果然是條硬漢,神色之間,非常平靜。由於足脛被夾傷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高舖上。聽說阿、汪二人連袂而至,便叫人將他身子翻了過來,用兩肘撐得將腦袋仰了起來,在枕上頓首。

  「敬齋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阿克敦避到側面,拱手答說:「太不敢當了。」

  這時已有人端了兩張櫈子,擺在高舖前面;等他們坐定了,張廣泗喊著他的姪子說:「貴乾,你給阿大人、汪大人磕頭,代我道謝。」

  「慢慢,慢慢!」這回是汪由敦搖著手阻攔,「這就更不敢當了。」

  「兩公的大恩大德,我張廣泗命在頃刻,無可言報,只有來生結草啣環了。」

  這時張貴乾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於是阿克敦與汪由敦雙雙起立,連連哈腰,作為答禮。

  等行完了禮,張廣泗又吩咐:「貴乾,你給何老爺也該磕個頭;我多虧何老爺照應,這份恩德,你們也該緊記著。」

  「何老爺」是指提牢廳的何主事,他急忙拉住張貴乾的手說:「萬萬不可!」

  但是張貴乾手不自由,雙膝卻能自主,己遵他叔父之命,跪了下去,到底還是磕了一個頭才罷。

  「貴乾,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還有幾句用兵的腑肺之言,要請兩位大人密奏皇上。你先迴避。」

  一聽「密奏」二字,何主事也要迴避了。張廣泗的本意,就是用「密奏」二字當「逐客令」,他要說的話,是不宜讓何主事知道的。

  「我已經聽說了。」張廣泗伏枕說道:「刑部主稿,引的是斬監候的律;加重變斬決,我全家大小,還能苟且活命,全出兩公成全。我張廣泗的滿腔委屈,總算還有人知道,死亦可以瞑目了。」

  阿克敦正想答話,汪由敦拉一拉他的衣服;然後提高了聲音說:「張將軍,你這番感激天恩,至死不變的忠忱,我跟阿公一定替你面奏皇上。至於西陲用兵,你有所見,不妨細細陳述。」

  阿克敦明白,張廣泗更明白,這是故意掩飾的話,便即放低了聲音說:「從奉召進京,我就知道我的命,決不能保,皇上要殺大臣立威;借我殺訥公,反過來又借訥公殺我,自古雄猜之主,常有這樣的作為。今上雖是先帝的親骨血,但如是劉阿斗,先帝亦不會以大位相付。兩公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張將軍,」汪由敦答說:「你不必問我們,你心裏有話,儘管說你的好了。」

  「是。」張廣泗繼續往下說:「當時我心裏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誣服』、『誣服』,誣雖在人,服則由己;我亦不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如今,總算過來了。」

  聽得這句話,阿克敦畢竟忍不住了,「敬齋兄!」他說:「你真是忍人!」

  「我想到一家妻兒老少,不能不忍。」張廣泗說:「皇上問我剋扣了多少軍餉?我回奏,軍餉由班第經管,何從剋扣?上了夾棍再問,我還是這句話。如果我鬆一句口,兩公亦就無法成全我了。」

  阿克敦與汪由敦到此時才知道他熬刑的本意,不求免死,只求不抄家;如果承認剋扣軍餉,甚至不是有意剋扣,只是虧空公款,亦必依律籍沒家財來賠補,不足尚須追比家族,後患無窮。

  「兩位恩公,」張廣泗又問:「以後如果尚有餘波,譬如有人訐告我如何剋扣軍餉,請問刑部如何處置。」

  「此案已結,無須再論。」阿克敦轉臉問道:「是這樣嗎?」

  「是。」汪由敦答說:「皇上親鞫之案,是真正的定讞。皇上英明過人,亦決不會『貳過』。」

  「蒙兩公始終成全,這是真的可以瞑目了。」張廣泗說完,雙眼一閉,眼角立即出現了黃豆大的淚水;這是張廣泗被逮以來,頭一次哭。

  阿克敦與汪由敦都覺得心中惻惻然地很難過;但此時實在不宜動感情,「張將軍,」汪由敦輕聲說道:「關於西陲用兵,你到底也要稍為談一談,以便密奏。」

  這是他格外謹慎之處,因為「有幾句用兵的腑肺之言」,請他們代為密奏,是張廣泗自己公然宣布的,這話輾轉達於天聽,就一定會查問,倘無下文,追究起來,又是一樁極大的麻煩。

  「是。」張廣泗拭去淚痕,定定神說道:「皇上一再宣諭,金川用兵之期,不可過明年四月初旬;傅中堂回奏是,非成功,不班師。請兩公密奏皇上,兵機瞬息萬變,固不宜遙制;而長治久安之計,更非身經其地、身歷其事,不能細心策畫。是故只請皇上密諭傅中堂,凡事不必勉強,只拋開功過之心,純任自然,若拘定期限,反而會僨事:譬如說,本來五月裏可以收功,只為皇上有四月上旬的限期,傅中堂自然不肯無功而還,急於圖功,提早發動攻擊,時機未到,一定不能成功。這真正是我的腑肺之言,請皇上勿存張廣泗飾言巧辯之心,虛衷以聽;那樣,即令我覺得委屈,在九泉之下,總還有可以自解自慰之處。」

  聽得這番話,阿、汪兩人,都為之動容;阿克敦答說:「敬齋,我一定把你的話,據實密奏;不過,我不能騙你,你那最後幾句話,說了反而壞事,我想把它拿掉。」

  「是。謀國之忠,誰不如我?全在兩公自己斟酌,反正我的心是盡到了。」

  阿克敦正要開口回答時,聽得身後一聲咳嗽,回頭看時是何主事進來回事。

  「德侍衛到部!」

  是奉派監視行刑的御前侍衛德保來了;何主事是暗示,德保在催促處決,以便覆命。這便真的到了訣別的時候了。

  「敬齋兄,還有甚麼未了之事要交代?」

  張廣泗黯然無語,而且看得出來,是強忍著眼淚;於是汪由敦便說:「張將軍,你請放心,此案到今天為止了。」

  張廣泗點點頭說:「一切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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