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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臣在!」跪在陳大受後面的汪由敦,膝行兩步,聽候垂詢。

  「覆奏的稿子,你總看過?」

  「是。」

  「你們引的是那一條《大清律》?」

  「引的是『領軍征討,逗留觀望,因而失誤軍機者斬』這一條。」

  「這一條是斬監候?」

  「是。」

  「照你們這麼說,張廣泗罪只斬監候,斬立決是你們加重的?」

  汪由敦不知道皇帝的真意何在?不敢造次回答,想了想說:「張廣泗種種負恩,斬監候不足以蔽其辜。」

  「你們知道張廣泗自己怎麼說?」

  這一問,汪由敦張口結舌,無以為答。因為張廣泗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指的是那一句話。

  「張廣泗自己都說,他的罪應該立斬,而你們以為只是斬監候的罪。領兵逗留觀望,不過提督、總兵的罪;不是張廣泗這種身分的罪。如果他的罪不過斬監候,我何必親自來審?」

  聽得這一番指責,穿了狐皮袍的汪由敦,背脊冒汗;唯有連連碰響頭,表示承認過失。

  「你們軍機六大臣,合辦一件事,潦草錯誤,一至於此。實在讓我不能不想到傅恆。」皇帝又問:「以前年羹堯的案子,一共引了多少斬條?」

  這是雍正三年,也是臘月裏的事,由怡賢親王胤祥,以議政王的身分,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在內閣會審年羹堯。那時汪由敦在翰林院還未散館,不知其詳;而張廷玉正由協辦大學士署理大學士,而且覆奏即由他主稿,年羹堯一共有多少「斬條」,他當然非常清楚。

  「回皇上的話,」張廷玉從容陳奏,「年羹堯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貪黷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六;殘忍之罪四,總計九十二款大罪。謀反凌遲;斬罪一共十條。有一於此,法所不宥。」

  「張廣泗固然沒有年羹堯那麼罪大惡極,可是罪名亦決不至於只有斬監候一條。」

  張廷玉心想,那九十二款之中,不少是欲加之罪,就是張廣泗處以斬立決,亦稍嫌過分。皇帝認為需要他來親鞫,一定是極重之罪,先有成見在胸,那就無從分辯了。因而沉默不言,但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這種神色,十三年來,皇帝見得多了。以萬乘之尊,竟要看臣下的嘴臉,他不止一次,怒火填膺,但以投鼠忌器,不能不忍。這一回有點忍不住了,但就在快要爆發的一剎那,想到他是先帝面許配享太廟,而且經由自己用明發上諭宣布過的。凡是襄助皇帝取天下,或者有安邦定國,不世之功者,方能配享太廟;這樣的人不但殺不得,而且還不能不禮遇,否則就會引起極大的麻煩。

  這一轉念間,皇帝還是忍住了,但覺得不妨拿話刺他幾句。

  「你們六個人辦這麼一件事,還辦不妥當,我不知道其故安在?」皇帝又說:「如果傅恆在這裏,一定用不著我來操心。由此看來,我就不得不更期望傅恆克奏膚功,早日還朝了。」

  「傅恆蒙皇上指授方略,必能如皇上的期望,肅清西陲。」張廷玉說道:「萬一時機不順,亦請皇上早抒廟謨,把傅恆調回來,為皇上分勞,似猶勝於師老無功,逗留在外。」

  這話亦含著譏諷之意,皇帝自然聽得出來;但這亦正是他自己平時說過的話,張廷玉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毫無可駁之處,皇帝只能生悶氣。

  「張廣泗一案,臣等辦理欠當,請皇上治罪。」張廷玉又說:「不過張廣泗請旨斬決,刑部已經預備妥當;請皇上即賜裁決,以伸國法。」

  「我另有旨。」皇帝吩咐:「你們跪安吧!」

  皇帝吩咐「跪安」,即等於一二品大員接見屬下時的「端茶碗」,是一種結束會面的表示。張廷玉便即領先磕頭,然後起身退出。

  「謹堂!」張廷玉回到軍機處,吩咐汪由敦說:「你替我擬個摺子,我非告老不可了。」

  汪由敦是張廷玉的門生,他深受老師的提攜,但對老師亦很照料;誼如子姪,說話很直率,悄悄說道:「老師,犯不著這麼做。」

  「怎麼叫犯不著?」

  「彷彿跟皇上賭氣似地,何必?」

  「當然不是馬上就遞。」張廷玉又說:「反正年裏一定要遞。」

  「過了年不行嗎?」

  「像我這樣告老,自然不能說走就走,總得有一段部署的辰光;皇上亦可早為之計。」

  「老師——」

  剛喊得一聲,便讓張廷玉攔住了,「我志已決。」他說:「你不必再多說。」

  「老師」有些生氣了,汪由敦自然不能再說下去。其時養心殿總管太監已將會審張廣泗的覆奏送了回來,上面的硃批是:「張廣泗著即處斬,派德保、勒爾森前往監視行刑。」汪由敦急於趕回刑部去料理,便說一句:「下午我給師母去請安。」表示若有未盡之言,要跟張廷玉細談。

  到得刑部,阿克敦才知道有張廣泗的「恩旨」的想法,直可說是妄想;不過,他的「妄想」也不是憑空而生的,「從皇上決定瀛臺親鞫,我就想到是把張敬齋比做年亮工了。」他說:「那時我是兵部侍郎,定罪的時候,我亦參與末議;張中堂主持,一共定了九十二條大罪,結果呢,不但沒有剮,而且沒有斬,賜令自盡。張敬齋不過一個斬罪,以彼例此,賞他一個全屍,亦不為過。不道皇上還嫌擬得輕了。」

  「天威不測。」汪由敦說:「咱們只能法內留情,看張敬齋有甚麼未了的心願,替他辦一辦。」

  「說得是,張敬齋是一條漢子;咱們當面去跟他訣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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