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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喳!」總管太監回身跪下來答應。

  「把我這碗茶,端了去給張中堂喝。不必謝恩。」

  禦案上的這碗茶,其實是參湯;高廣德答應著,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那只內盛參湯的康熙窯五彩藍碗,小心翼翼地向殿外走去。

  皇帝又開口了:「汪由敦!」

  「臣在。」

  「你看看你老師去。」皇帝又說:「傳旨:派御前侍衛一員,護送大學士張廷玉回賜第。」

  「是。」汪由敦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

  張廷玉是在養心門西,總管太監的屋子中休息,臉色已見緩和,正在啜飲御賜的參湯。等汪由敦傳了旨意,張廷玉少不得在原處望著西暖閣磕頭謝恩。接著,汪由敦找到相熟的御前侍衛三保,傳宣綸音,將張廷玉託付了三保,方又回殿覆命。

  「張廷玉精力是差了。」皇帝說道:「我想,他亦不必天天入直;宋朝文彥博十日一上朝,有前例不妨援引。」

  「是。」

  接著,皇帝講了大篇不能,亦不必讓張廷玉回桐域的大道理,命汪由敦:「寫旨來看。」

  回到軍機處,汪由敦照皇帝的意思,寫好上諭,用黃匣子裝了,遞上御前;等發下來時,上諭隻字未動,不過另外附了一頁素箋,是用朱筆寫的一首詩。

  這是汪由敦的一項特殊差使,皇帝有時用朱筆,有時用墨筆,有時甚至是口述,都由汪由敦以楷書謄正,附帶作一番詞句上的修飾,失粘不合韻之處,都要改正;然後送呈覆閱,稱之為「詩片」。

  由於這首詩是賜張廷玉的,所以汪由敦改好了詩,還要在上諭結尾加一句:「禦制詩一章,以勸有位。」

  【十】

  這道上諭,由內閣「明發」,一開頭說:「大學士伯張廷玉,三朝舊臣,襄贊宣猷,敬慎夙著,朕屢加曲體,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學士日直內廷,寒暑罔間,今年幾八秩,于承旨時,朕見其容貌少覺清減,深為不忍。」

  這段話,體恤老臣,情見乎詞,但下面那句話,便顯得有些輕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傳,尚當珍惜愛護,」等於將張廷玉當作骨董看待。承旨時皇帝特別指示,這句話不可漏掉,所以汪由敦述旨時,照樣書寫;接下來便是轉筆:「況大學士自皇考時倚任綸扉,曆有年所,朕禦極以來,弼亮寅工,久遠一致,實乃勤勞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綏,允為國家祥瑞。」說張廷玉的福祿壽考,為國家的瑞征;再配上「勤勞宣力」四字,無異暗示張廷玉不過福氣好、恩澤厚而已,並沒有甚麼了不起的相業,接下來便又談到歸田之事:「但恭奉遺詔,配享太廟,予告歸裡,誼所不可。」

  然則「年幾八秩」,且「容貌少覺清減」,既覺「不忍」,應有處置;因而提到宋朝文彥博的先例:「考之史冊,如宋文彥博十日一至『都堂』議事,節勞優老,古有成模。」宋朝「中書、門下、尚書」三省長官議事之處,名為「都堂」;這裡當然是比作軍機處,上諭中交代:「著於四五日一入內廷,以備顧問。」

  上諭中重要的文字是,反復申言,張廷玉並無歸田的必要,先說:「大學士紹休世緒,生長京邸,今子孫繞膝,良足娛情,原不必以林泉為樂」,這是說,張廷玉想回桐城,毫無理由,人之既老思鄉,或者由於少時遊釣之地,魂牽夢縈;或者子孫居鄉,舐犢之情,不能自已。張廷玉從小生長京師,子孫繞膝,兩個思鄉的理由,都不存在。倘真以林泉為樂,則「城內郊外,皆有賜第,可隨意安居,從容幾杖,頤養天和,長承渥澤,副朕眷待耆俊之意。」

  此外,上諭中還有期勉張廷玉為朝臣作個榜樣之意,道是「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國家優崇元老,恩禮兼隆,而臣子無可已之,自應鞠躬盡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勸勉,亦知安心盡職。」

  凡此規勸,如果不聽,一下子反過來,都可以成為罪狀。最後所附的禦制七律一章,便當於提出警告;頭兩句是:「職曰『天職』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勞人」,用《荀子 》與《尚書》的典故,說張廷玉與皇帝為臣為君,任勞皆由天定。中間第一聯說「休哉元老勤宣久」,不過「允矣予心體恤頻」,這「允矣」二字出於《詩經》,「允矣君子」乃誠信之意,張廷玉雖然勤勞王事已久,但他亦有足夠的報答。

  第二聯用了兩個典,一個是封潞國公的文彥博,「潞國十朝事堪例」,這裡的「十朝」是皇帝獨創的用法,意謂「十日一朝」,並非經歷了十個朝代。另一個是唐朝平安祿山之亂的汾陽王郭子儀,道是「汾陽廿四考非倫」,道個警告就嚴重了。

  本來郭汾陽「二十四考中書」,是說他久任中書令,歷經二十四次考績,以年資而論,張廷玉拜相二十餘年,不能說是「非倫」。因此所謂「非倫」者,是郭子儀與張廷玉的相業不同,郭子儀身系唐室安危二十年,張廷玉不能與之相比。換句話說,他實在並無配享太廟的資格。

  最後便是公然告誡了:「勖茲百爾應聽勸,莫羨東門祖道輪。」祖作送字解,送別之筵稱為祖餞;祖道便是送行。勸張廷玉莫作歸田之想。

  這道上諭除明發以外,還特繕一份,派御前侍衛頒賜張廷玉;照例擺設香案跪接,高供大廳正中。接下來還有件事,便是繕折謝恩。

  「你把謹堂去請來!」張廷玉這樣吩咐次子。

  「這個謝恩摺子,也不必他來擬。」張若澄說,「快過年了,刑部本年該定讞的案子,趕著要出奏;不必找他了吧。」

  「不!我另外有話問他。」張廷玉說:「等他刑部的公事完了,請他來喝酒。」

  於是張若澄寫封短簡,派人送到刑部;汪由敦直到上燈時分,方應約而至。

  「聽說這道上諭,是你擬的?」

  「是。」

  「詩呢?」張廷玉又問:「每一個字都是御筆?」

  「皇上的詩,老師知道的,除了失粘、出韻,要想動也無從動起。」汪由敦答說:「而況這首詩是給老師的,我更不敢動了。」

  「我也看得出來。」張廷玉點點頭,「不通之處仍在,足征為原作。」

  批評皇帝「不通」,雖在私室,亦不宜出口;汪由敦沉默不答,暗示為一種規勸。

  「謹堂,『莫羨東門祖道輪』,連羡慕都不行嗎?」

  聽老師咬文嚼字,足見對這首詩很在意,汪由敦出言便越發謹慎了,「我想,這個羨字沒有甚麼深意。」他緩慢地說:「這裡要用仄,羨字去聲,比較來得響。」

  「皇上的詩,還用得著講聲調嗎?」

  「爹!」張若澄也覺得需要勸阻,所以為皇帝辯護著說:「前一陣子,皇上還特地到南書房來要過趙秋穀的《聲調譜》。」

  「好。不談這一句了。謹堂,」張廷玉有些激動了,「『汾陽廿四考非倫』,是指的甚麼?」

  汪由敦何能直說;勸慰似地說:「老師何必看得這麼認真?」

  「不!我要弄弄清楚,因為皇上的詩,常有以詞害義之處,說不定是詞不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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