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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以後呢?」

  「以後,」汪由敦答說:「當然是回捨下。」

  「好,我知道了。」

  於是汪由敦出西華門,直驅張廷玉的賜第——張家賜第在北京城內的有兩處,一處在西安門大街的蠶池口,是張廷玉之父、文華殿大學士張英的賜第;張廷玉的賜第在護國寺西,這天是十二月十八,恰逢護國寺廟會之期,車馬喧闐,熱鬧非凡。汪由敦想起來了,每逢廟會,張廷玉為了避囂,每每移往蠶池口;到門一問,果不其然,汪由敦原車轉往蠶池口。

  到了張家,汪由敦先看張若澄——張廷玉有三個兒子,除姨太太生的小兒子還在讀書外,老大張若藹是雍正十一年的傳臚,官至內閣學士,乾隆十一年病歿;皇帝因為張廷玉在內廷行走,需要有人扶掖,特命前一年方成進士,分部當司官的張若澄改為庶起士,並派在南書房當差,以便張廷玉進宮後,有人照料。

  張若澄跟汪由敦讀過書,而且乾隆九年他在北闈中舉人時,汪由敦是主考,所以稱他「老師」;但汪由敦卻因張廷玉的關係,跟他兄弟相稱,問起張廷玉近來的情形,張若澄不由得便皺緊了雙眉。

  「這幾年總是想回桐城,逢年過節,鄉思更甚。」張若澄說:「這幾天又在鬧著上摺子了。」

  「我今天就是為這件事來的。」汪由敦說:「二弟,你該切切實實勸一勸老師;今年正月裡那個摺子,說起來是碰了個軟釘子。而且,那時孝賢皇后還沒有出事。二弟,你在內廷行走,總看得出來;孝賢皇后生前身後,皇上變成兩個人了,這會兒如果再碰一個釘子,那——」

  汪由敦雖不說,張若澄也能意會得到,第二次碰釘子,可能碰得頭破血流,決不能像這年正月裡那樣「優詔褒答」。

  原來張廷玉年已七十有八;自七十五歲以後,並常在口頭上表示想告老,而皇帝總是很懇切地慰留。

  這年正月裡,過了元宵,命張若澄寫了一個乞休的摺子,面呈皇帝,談到鄉思,至於淚下,因而皇帝跟他展開了一場辯論。

  皇帝不准他告老還鄉的理由是,張廷玉受康熙、雍正兩朝厚恩,而且世宗遺命,將來配享太廟,豈有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

  張廷玉的回奏是:宋明配享之臣,亦有告老而奉准的。而且舉了幾個人,如司馬光等等為證。又引漢書《薛廣德傳》,說「七十懸車,古之通義」——七十歲退休,閉車懸車,不預政事。又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認為年將八旬,不應戀棧。

  皇帝辯才無礙,說「知足」「知止」,是就一般臣子而言;張廷玉與國同休戚,不當引用此論。至於說「七十懸車」為必然之事,則又何以有「八十杖朝」這句成語。如果張廷玉必以泉石徜徉,高蹈才能適意,那麼諸葛武侯「鞠躬盡瘁」這句話,又該怎麼解釋。

  接下來又動之以情,說日日同堂相處,一旦遠離,雖朋友亦有所不忍;且不說康、雍兩朝相待之厚,即是皇帝這十三年中,種種眷顧,亦不應言去。他如果真的忍心要走,亦當為皇帝想一想捨不得跟他分離之情。

  不過總算還有體恤之意,其實也是削權,命張廷玉不必管理吏部,「俾從容內直,以綏眉壽。」

  「二弟,」汪由敦問道:「你知道不知道,皇上為甚麼不願老師退歸林下?」

  「怎麼?」張若澄詫異地問:「莫非還有內幕?」

  「怎麼沒有?皇上用心極深,凡是不平常的舉動,無一件沒有內幕。」

  「那末,老爺子的事,是甚麼內幕呢?」

  「皇上是怕老師去掀內幕。」

  「這,這話怎麼說?」

  「嗐,二弟!你怎麼這麼老實,說到這裡還不明白?」汪由敦將聲音放得極低,「雍正十三年、乾隆十三年、這二十六年之中的宮闈秘辛,還有誰比老爺子更清楚的?」

  張若澄駭然失色,「這不是『以小』——」他急忙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句成語咽住。

  「事實確是如此。」汪由敦說:「他怕老師回到桐城,優遊林下,少不得常跟田裡野老閒話麻桑,一談到兩朝得位經過,老師未必就能跟王文靖公那樣。」

  「王文靖」指順治朝的內閣學士王熙。世祖因為自童年開始,便飽經滄桑,富貴榮華、悲歡離合,曆人世感情之極致,加以不堪親裁大政的沉重負荷,由虛幻之感,而生逃禪之想,決定到五臺山出家,而且親自為親信太監吳良輔祝發,預備帶到五臺山作個伴當,那知「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突然出痘,以致不起;臨終以前,一直神智湛明。召王熙至禦榻之前,口授遺詔,其時皇二子福全、皇三子玄燁,皆在沖齡,而初得天下,大局未定,外有三藩,內有諸王,正是「國賴長君」之時,因而決定傳位給他的堂兄安親王岳樂。

  及至這道遺詔呈上孝莊太后,她跟她的「教父」德國天主教士湯若望商量,決定還是傳位給已出過痘,由曹雪芹的曾祖母帶著住在宮外的皇三子玄燁接位,便是後來的康熙。此與世祖的本意不符,但太后作主,沒有人敢反對,仍由王熙秉筆,改動遺詔。這段秘密,王熙終身不泄,連他子侄面前都從未提過。

  張廷玉能做得到這一點嗎?這是連張若澄都不敢斷言的事;他歎口氣說:「照此看來,有孝賢皇后那件大事,如今比正月裡更難得如願了。」

  「著!二弟,你總算明白了。」

  「那末,」張若澄沉吟了一會說:「能不能想個辦法,表明心跡,一定跟王文靖公一樣;同時——」

  「二弟,你別往下說了。」汪由敦亂搖雙手,臉都變色了,「這個念頭,動都動不得。這樣的忌諱,怎麼好碰?一碰,」他咽口唾沫,吃力地說:「只怕還有不測之禍。」

  看他如此緊張,張若澄也是把臉都嚇黃了,好一會神色稍定,「老師,」他說:「咱們一塊兒見老爺子去。」

  「見了怎麼說?」

  「能不能將你的看法,跟老爺子挑明瞭說?」

  汪由敦緊閉著口,考慮了半天,搖搖頭說:「不妥!說明了只有讓老師的心境更壞。如今倒是有個法子,不妨試一試。」

  汪由敦因為皇帝屢次表示,張廷玉精神矍鑠,足資倚畀;如果召見時,顯得老境頹唐,精力大衰,也許皇帝一念惻隱,准他回鄉養老。

  張若澄別無善策,只好很婉轉地稟告老父。張廷玉認為此計大妙,第二天便即照計而行,在養心殿晉見時,下跪時故意裝作扭了筋的模樣,僕倒在地。喘息不止。

  汪由敦不知是計,還當真的摔倒了,但面君之時,未曾奉諭,不敢起身去攙扶,只是急得憂形於色,欲語又止。

  皇帝於是隨手拿起寶座扶手旁的一具金鐘,隨手搖了兩下;這是召喚太監、宮女的信號,但幾乎絕少用到,因為皇帝到處,總是有人不離眼地在伺候,目動眉語,先意承志,不勞用金鐘相召。但在養心殿召見軍機時,太監皆須遠遠回避,因而進出殿廷打門簾時,亦須資淺的軍機大臣執役。此時要召太監扶掖張廷玉,很難得地用了一次金鐘。

  「你們把張中堂扶出去息一息。」

  養心殿總管遵旨督率另兩名值殿的太監,去攙扶張廷玉時,他伏在地上先磕了個頭,顫巍巍地說:「臣尚可支援。容臣仍舊在這裡承旨。」

  「不,你去息一息。」等將張廷玉快扶出殿門時,皇帝又喊:「高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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