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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於是曹雪芹又唸:「『客愛停車看,人悲仗劍寒。昔年曾下淚,今日怯題箋。』」他又停下來了,「這首詩很怪。『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後面又用紅葉題詩的典故,應該六句一氣呵成,何以中間又挾上一個蘇武的典故,『蹈其背以出血』?」

  「這首詩的毛病就在血上面。你再唸。」

  「『寶炬煙銷盡,金爐炭未殘。小窗通日影,叢店雜焰燃。睡久猶沾頰,羞多自倚欄。愛拈吳線濕,笑潤蜀絲乾。一點偏當額,丹砂競搗丸。彈箏銀甲染——』」

  唸到有「墨釘」的地方了。這首排律是照試帖詩的做法,用各種情景來描寫一個「紅」字,剛熄的燭芯,在燃的爐炭;窗紙殘陽,旅舍烤火;睡得太久或者少女害羞,避人倚欄,臉貼在柱子太久而生的紅暈;以及用「爛嚼紅繩,笑向檀郎吐」的詞意,還有女孩子用丹砂點額,搗爛鳳仙花染指甲。下面對「彈箏銀甲染」的那一句,挖掉了第二、第三兩個字,成為「刺背□□圓」。

  「這兩個是甚麼字呢?」曹雪芹想了一下,很輕鬆地說:「對了!應該是『金針』,用岳母刺字的典故,金針刺背,是一個個的紅點,所以叫做『刺背金針圓』,啊,不對!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這第三個字非用仄聲不可,不能用『金』字。」

  「芹官,你說得不錯,不是『金』字,不但平聲,而且前面有『金爐炭未殘』,也犯重了。」

  「那麼應該是甚麼『針』呢?」

  「這很容易,你多想一想。」

  「繡針?」

  「對!繡針。」

  「這兩個字何以犯忌諱呢?」

  「忌諱的不是兩個字,是一句詩;這句詩的典故,實在是典故中提到的一個人,在當時是犯忌諱的。」

  曹雪芹恍然大悟,原來「岳母刺字」中的岳飛犯忌諱。清朝皇帝出於女真族,「愛新覺羅」的本意是金;清朝之清,實由遼金之金而來。岳飛與金對敵,亦就變成清朝的仇敵了。

  「當時正是老太爺最得意的時候。還有件事,就不但是咱們包衣人家,連真正滿洲八大貴族都很眼紅,那就是咱們姑太太配了老王爺——」

  這一段緣由,曹雪芹倒是聽過不止一遍了。平郡王是世襲罔替的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多少滿洲世家巨族,想跟平郡王府聯姻;但聖祖「拴婚」,將曹大小姐指名許配平郡王訥爾蘇。包衣家的女兒成為王府的嫡福晉,真正是「飛上枝頭作鳳凰」,不知羨煞了多少出身於內務省的顯宦。

  「老太爺一向謙和好客,不論甚麼人的緣都要結,皇上左右的人,更是沒有一個不敷衍到的,可是到底太滿、太盛了,就有人在康熙爺面前進讒,說的就是這首詩。」何謹又說:「明朝的遺老,沒有一個不跟老太爺好的,這原是當初老太爺奉旨籠絡——」

  籠絡前明遺老,以及名雖不彰而矢志反清的巖壑之士,原是聖祖的偉略遠見,除了特開「博學鴻詞」制科以外,曹寅受命秘密活動,為清朝所收攬的人心,更是聖祖削藩治河、打定清朝基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可是進讒的人,並不明瞭其中的原委,竟拿「刺背繡針圓」這句詩,指控曹寅鼓動前明的遺民志士「精忠報國」。幸而聖祖英明,深信曹寅的本意無他,置之不問。

  「話雖如此,老太爺怎麼敢大意?本來書板剛刻出來,就有清客說這句詩不妥。」何謹又說:「這句詩之不妥,是第一,芹官你剛才看出來的,前面六句應該一氣呵成詠紅葉,夾入『刺背』見血這一句,格外顯眼。其次,這首採律一共廿二句,變成十一夾——」

  「是啊!」曹雪芹插嘴說道:「從來採律那怕多到一百韻,總是成雙的,何以會變成十一韻。」

  「這是老太爺搜羅『紅』的典故,再沒有得可說了,馬馬虎虎就變成十一韻。無心之失到了有心人嘴裏,就又是一番說法了。老太爺一想不錯,因為板已刻成,只好拿『繡針』兩字,換上『墨針』。後來覺得還是不妥;書也沒有多發,毀了板再印第二次,乾脆把這首詩拿掉了。」

  「怪不得!」曹雪芹說:「第一次印的本子,連我都沒有。」

  「回來再說那方紅絲硯,是康熙爺『拴婚』不久以後的事,蘇州有個賣骨董的,姓胡,外號『胡老實』,來兜這方硯臺——」

  「慢來,慢來!」曹雪芹急忙插進去問:「不是祖傳的嗎?」

  「你別打岔,先聽我說完。」何謹接下去說:「那胡老實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活了,他說他久知這方紅絲硯的名氣,想覓了來賣給老太爺,機緣不巧,未能如願;這回聽說大小姐嫁了貴婿,心想那方紅絲硯不就是『鑲紅旗』的好兆頭嗎?於是再去找那收藏的人家。他說:『我跟人家說,凡是寶貝都有它的主兒,不該得的得了,是禍不是福,這叫『庶人無罪,懷璧其罪』,這方紅絲硯天下第一,不錯;不過他的主子姓曹,人家女婿是鑲紅旗的王子,早就應在這方紅絲硯上了。合該是人家的東西,你不如脫手得個善價為妙。』那家人家肯了,不過開的價嚇人一跳。」

  「怎麼呢?」曹雪芹說,「就算漫天要價,也可以就地還錢,而且總也得有個說法。」

  「自然有說法,據胡老實說:原主自以為這方紅絲硯,底子跟『田黃』一樣,田黃是論金子算的,多少重就是多少兩金子,他也得論金子算。」

  「好傢伙!那方紅絲硯,怕不有幾斤?」

  「不多,四斤半,七十二兩金子。」

  「老太爺照給了?」

  「明擺著是敲竹槓,也只好讓他敲。」何謹說道:「為了鑲紅旗王子買這方紅絲硯,還讓人家敲了竹槓,這要說出去有多寒蠢!所以託名祖傳。」

  「是這麼回事。」曹雪芹想了一下說,「當時的經過,太福晉當然知道?」

  「大概知道。」

  「如今她要這方紅絲硯,我得給她送去,要問起當年的情形,我怕說不完全,最好你陪我一塊兒去。」曹雪芹又問:「後來是不是因為那首詩的緣故,連帶紅絲硯也給冷落了?」

  「可不是。人家已經在妒嫉鑲紅旗了,何能再拿鑲紅絲的硯石來炫耀?」

  何謹的話在曹雪芹的心湖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自從抄家歸旗以來,淡忘的辛酸,又讓他感受到了。多少年來,他有個根深柢固的想法,家門不幸,是從祖父在揚州病故以後才開始的,在他生前都是好日子,甚至直到他嚥氣的那一刻,聖祖專差賞賜來自西洋的、治瘧的特效藥,親筆標明服用的方法,以及比遞送緊急軍報還要嚴格的程限,祖父是死在應該一無所憾的浩蕩皇恩之中;那知即令是全盛之時,也是充滿著種種令人不安的疑懼。這樣說起來,祖父可能沒有一天過的是舒坦的日子。

  對於他的從未見過的祖父,曹雪芹覺得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感到親切過,他忽然覺得心頭發酸,眼眶發熱,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他祖父垂淚。

  「芹官,」何謹打開了塵封的記憶,亦頗為傷感,「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一個人,不管你怎麼樣想把自己的命跟運抓在手裏,可是辦不到!富貴榮華,轉眼成空;橫逆之來,往往事先毫無徵兆,到你發覺不大對勁,還來不及細想一想,變化已經來了。這兩天,我看兆頭又不妙了。」

  「你是說王爺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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