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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這是雍正三年,也是臘月裡的事,由怡賢親王胤祥,以議政王的身分,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在內閣會審年羹堯。那時汪由敦在翰林院還未散館,不知其詳;而張廷玉正由協辦大學士署理大學士,而且覆奏即由他主稿,年羹堯一共有多少「斬條」,他當然非常清楚。

  「回皇上的話,」張廷玉從容陳奏,「年羹堯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貪黷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六;殘忍之罪四,總計九十二款大罪。謀反淩遲;斬罪一共十條。有一於此,法所不宥。」

  「張廣泗固然沒有年羹堯那麼罪大惡極,可是罪名亦決不至於只有斬監候一條。」

  張廷玉心想,那九十二款之中,不少是欲加之罪,就是張廣泗處以斬立決,亦稍嫌過分。皇帝認為需要他來親鞫,一定是極重之罪,先有成見在胸,那就無從分辯了。因而沉默不言,但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這種神色,十三年來,皇帝見得多了。以萬乘之尊,竟要看臣下的嘴臉,他不止一次,怒火填膺,但以投鼠忌器,不能不忍。這一回有點忍不住了,但就在快要爆發的一剎那,想到他是先帝面許配享太廟,而且經由自己用明發上諭宣佈過的。凡是襄助皇帝取天下,或者有安邦定國,不世之功者,方能配享太廟;這樣的人不但殺不得,而且還不能不禮遇,否則就會引起極大的麻煩。

  這一轉念間,皇帝還是忍住了,但覺得不妨拿話刺他幾句。

  「你們六個人辦這麼一件事,還辦不妥當,我不知道其故安在?」皇帝又說:「如果傅恒在這裡,一定用不著我來操心。由此看來,我就不得不更期望傅恒克奏膚功,早日還朝了。」

  「傅恒蒙皇上指授方略,必能如皇上的期望,肅清西陲。」張廷玉說道:「萬一時機不順,亦請皇上早抒廟謨,把傅恒調回來,為皇上分勞,似猶勝於師老無功,逗留在外。」

  這話亦含著譏諷之意,皇帝自然聽得出來;但這亦正是他自己平時說過的話,張廷玉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毫無可駁之處,皇帝只能生悶氣。

  「張廣泗一案,臣等辦理欠當,請皇上治罪。」張廷玉又說:「不過張廣泗請旨斬決,刑部已經預備妥當;請皇上即賜裁決,以伸國法。」

  「我另有旨。」皇帝吩咐:「你們跪安吧!」

  皇帝吩咐「跪安」,即等於一二品大員接見屬下時的「端茶碗」,是一種結束會面的表示。張廷玉便即領先磕頭,然後起身退出。

  「謹堂!」張廷玉回到軍機處,吩咐汪由敦說:「你替我擬個摺子,我非告老不可了。」

  汪由敦是張廷玉的門生,他深受老師的提攜,但對老師亦很照料;誼如子侄,說話很直率,悄悄說道:「老師,犯不著這麼做。」

  「怎麼叫犯不著?」

  「彷佛跟皇上賭氣似地,何必?」

  「當然不是馬上就遞。」張廷玉又說:「反正年裡一定要遞。」

  「過了年不行嗎?」

  「像我這樣告老,自然不能說走就走,總得有一段部署的辰光;皇上亦可早為之計。」

  「老師——」

  剛喊得一聲,便讓張廷玉攔住了,「我志已決。」他說:「你不必再多說。」

  「老師」有些生氣了,汪由敦自然不能再說下去。其時養心殿總管太監已將會審張廣泗的覆奏送了回來,上面的朱批是:「張廣泗著即處斬,派德保、勒爾森前往監視行刑。」汪由敦急於趕回刑部去料理,便說一句:「下午我給師母去請安。」表示若有未盡之言,要跟張廷玉細談。

  到得刑部,阿克敦才知道有張廣泗的「恩旨」的想法,直可說是妄想;不過,他的「妄想」也不是憑空而生的,「從皇上決定瀛台親鞫,我就想到是把張敬齋比做年亮工了。」他說:「那時我是兵部侍郎,定罪的時候,我亦參與末議;張中堂主持,一共定了九十二條大罪,結果呢,不但沒有剮,而且沒有斬,賜令自盡。張敬齋不過一個斬罪,以彼例此,賞他一個全屍,亦不為過。不道皇上還嫌擬得輕了。」

  「天威不測。」汪由敦說:「咱們只能法內留情,看張敬齋有甚麼未了的心願,替他辦一辦。」

  「說得是,張敬齋是一條漢子;咱們當面去跟他訣別吧!」

  於是由提牢廳主事,引領兩尚書親臨囚禁張廣泗的火房;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果然是條硬漢,神色之間,非常平靜。由於足脛被夾傷了,只能直挺挺地躺在高鋪上。聽說阿、汪二人連袂而至,便叫人將他身子翻了過來,用兩肘撐得將腦袋仰了起來,在枕上頓首。

  「敬齋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阿克敦避到側面,拱手答說:「太不敢當了。」

  這時已有人端了兩張櫈子,擺在高鋪前面;等他們坐定了,張廣泗喊著他的侄子說:「貴幹,你給阿大人、汪大人磕頭,代我道謝。」

  「慢慢,慢慢!」這回是汪由敦搖著手阻攔,「這就更不敢當了。」

  「兩公的大恩大德,我張廣泗命在頃刻,無可言報,只有來生結草銜環了。」

  這時張貴乾已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於是阿克敦與汪由敦雙雙起立,連連哈腰,作為答禮。

  等行完了禮,張廣泗又吩咐:「貴幹,你給何老爺也該磕個頭;我多虧何老爺照應,這份恩德,你們也該緊記著。」

  「何老爺」是指提牢廳的何主事,他急忙拉住張貴乾的手說:「萬萬不可!」

  但是張貴乾手不自由,雙膝卻能自主,己遵他叔父之命,跪了下去,到底還是磕了一個頭才罷。

  「貴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還有幾句用兵的腑肺之言,要請兩位大人密奏皇上。你先回避。」

  一聽「密奏」二字,何主事也要回避了。張廣泗的本意,就是用「密奏」二字當「逐客令」,他要說的話,是不宜讓何主事知道的。

  「我已經聽說了。」張廣泗伏枕說道:「刑部主稿,引的是斬監候的律;加重變斬決,我全家大小,還能苟且活命,全出兩公成全。我張廣泗的滿腔委屈,總算還有人知道,死亦可以瞑目了。」

  阿克敦正想答話,汪由敦拉一拉他的衣服;然後提高了聲音說:「張將軍,你這番感激天恩,至死不變的忠忱,我跟阿公一定替你面奏皇上。至於西陲用兵,你有所見,不妨細細陳述。」

  阿克敦明白,張廣泗更明白,這是故意掩飾的話,便即放低了聲音說:「從奉召進京,我就知道我的命,決不能保,皇上要殺大臣立威;借我殺訥公,反過來又借訥公殺我,自古雄猜之主,常有這樣的作為。今上雖是先帝的親骨血,但如是劉阿斗,先帝亦不會以大位相付。兩公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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