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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以前在外面當差,不覺得怎麼樣,自從當了堂主事,天天在內務府,我才知道『包衣』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先帝常說『包衣下賤』,罵得實在不錯。」曹震有些激動了,「一個人不覺得自己下賤,還不許人不下賤,這才是真正下賤。」

  接著,曹震便說了許多在內務府的所見所聞,誣陷、傾軋、口是心非、暗箭傷人,無所不有;曹雪芹沒有想到人心是如此險惡,錦兒更是嗟歎不絕。

  「咱們曹家,早已忘記自己是包衣人家了;從老太爺當織造到現在,六十年的工夫,只當自己是書香世家。這四個字跟包衣二字,怎麼樣也扯不到一起。我倒問你,書香世家有些甚麼東西?」

  「那還用說?」錦兒接口,「自然是書。」

  「還有呢?」

  「總還有點兒字畫骨董。」

  錦兒又說:「就算敗落了,值錢的字畫骨董都改了姓,總也還有幾件先人寫的畫的破軸子。」

  「還有呢?」

  「『故家喬木』」,曹雪芹答說:「必有老樹。」

  「好了,書、舊字畫、老樹;既然是世家,房子當然也是舊的。可是人家笑上三旗的包衣說:『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這不跟書香世家的情形,正好相反?」

  錦兒笑了,「那裡來的這兩句話?」她說:「真缺透了。」

  「還有缺的呢!」曹震又說:「有人說,內務府的人家,一定有四樣東西,『魚缸石榴樹,肥狗——』」

  錦兒不知道他是頓住了,「只有三樣。」她問,「那裡來的四樣?」

  曹震看一看剛買了半年,一個名叫荷葉的小丫頭笑笑說道:「荷葉,我可不是說你噢。」接著便補充了未說完的那句話:「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

  曹雪芹跟錦兒同時大笑;荷葉卻一溜煙躲開了,原來這十三歲的荷葉,正就是個胖丫頭。

  「震二哥,」曹雪芹言歸正題,「你說的都是暴發戶的情形;內務府到底也還是有書香世家的。」

  「不錯!不過不多,而且他們的情形,跟咱們家也不一樣。」曹震停了一下又說:「咱們名為旗人,其實跟漢人有甚麼兩樣?」

  「原是漢人嘛。」是錦兒接口。

  「可是,有的連姓都丟掉了。」

  這是指包衣及漢軍改名而言。曹家則不但保存著漢姓,而且按漢人舊家的倫序起名按字輩排行;名字亦都取義于尚書或詩經。凡此在內務府包衣中,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這原是曹雪芹早就察覺到的,但此刻聽曹震細說,才知道竟受排斥。

  「算了,」錦兒聽得煩了,「不管人家怎麼說,只要自己爭氣,就不必理那些閒言閒語。」

  「談些別的吧!」曹雪芹換了個話題問:「張敬齋怎麼樣?」

  「他,真夠狠的!就算上了夾棍,還是不改口,不求皇上開恩。」曹震比著手勢說:「數九寒天,臉上的汗,黃豆那麼大,始終不吭一聲,真能熬刑。」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看來也不儘然。」曹雪芹問:「不認罪,是不是就可以免死罪。」

  「他希望如此,只怕未能如願。皇上親鞫也沒有問出甚麼來,還是得交軍機跟刑部會審。」

  曹雪芹默然,錦兒卻有意見,「越是問不出甚麼來越糟糕。」她說:「費了好大的事,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皇上的面子可往那兒擱啊!」

  曹雪芹點點頭說:「張敬齋死定了。」

  「過兩天看軍機怎麼覆奏吧!」

  * * *

  第二天上午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尚書,在內閣大堂審問張敬齋,只是過一過堂,隨即具稿覆奏。奏稿是刑部預備的,按律擬議,說他「失誤軍機,洩漏軍情,煽惑人心,守備不設,為賊所掩襲,因而失陷城寨,毀棄軍器,罪皆應斬。加以種種負恩,有心誤國,實刑章所莫逭,應將張廣泗擬斬立決。」

  覆奏是前一天下午遞進去的,第二天一早就會批覆,「斬立決」是決不待時,旨下即行,刑部都已經預備好了,阿克敦與汪由敦、漢滿左右侍郎,所謂「六堂」都一大早趕到部裡,準備接旨。那知上諭未到,來了個軍機處的蘇拉,氣喘吁吁地求見汪由敦。

  「奉張中堂面諭,請汪大人馬上進宮。」

  「喔,」汪由敦奇怪,前一天就跟張廷玉說過,為了接旨,這天不到軍機處,何以派急足特召,「是甚麼事?」

  「皇上今兒個『叫大起』,張中堂說,汪大人非到不可。」

  軍機大臣進見,平時除領班的張廷玉以外,往往只有來保、注由敦等少數人奉召;「叫大起」是全班進見,而汪由敦又非到不可。

  阿克敦便猜想到,或許有張廣泗的恩旨,便即說道:「你趕快請吧!坐我的車;我的車快。」

  汪由敦點點頭,立即起身,趕到軍機處一看,張廷玉、來保,以及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陳大受、戶部尚書舒赫德、理藩院尚書納延泰,都在焦急地等他。

  「好了!」張廷玉吩咐,「通知養心殿總管,說可以『叫』了。」

  「叫」進養心殿西暖閣,皇帝問道:「張廣泗這一案的覆奏,是誰主稿?」

  「刑部。」張廷玉答說。

  「汪由敦!」皇帝喊。

  「臣在!」跪在陳大受後面的汪由敦,膝行兩步,聽候垂詢。

  「覆奏的稿子,你總看過?」

  「是。」

  「你們引的是那一條《大清律》?」

  「引的是『領軍征討,逗留觀望,因而失誤軍機者斬』這一條。」

  「這一條是斬監候?」

  「是。」

  「照你們這麼說,張廣泗罪只斬監候,斬立決是你們加重的?」

  汪由敦不知道皇帝的真意何在?不敢造次回答,想了想說:「張廣泗種種負恩,斬監候不足以蔽其辜。」

  「你們知道張廣泗自己怎麼說?」

  這一問,汪由敦張口結舌,無以為答。因為張廣泗的口供很多,不知道皇帝指的是那一句話。

  「張廣泗自己都說,他的罪應該立斬,而你們以為只是斬監候的罪。領兵逗留觀望,不過提督、總兵的罪;不是張廣泗這種身分的罪。如果他的罪不過斬監候,我何必親自來審?」

  聽得這一番指責,穿了狐皮袍的汪由敦,背脊冒汗;唯有連連碰響頭,表示承認過失。

  「你們軍機六大臣,合辦一件事,潦草錯誤,一至於此。實在讓我不能不想到傅恒。」皇帝又問:「以前年羹堯的案子,一共引了多少斬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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