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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那好,眼下過年了,不必提它;一過了元宵,你就得替我讀書做文章。我打聽過了,後年庚午是鄉試的年分,你就打算著下場吧!」

  果不其然,曹雪芹一聽讀八股文章,就像揭開一個陳腐的墨水匣一般,鼻端便有一股中人欲嘔的氣味,便即陪著笑說:「念八股——」

  「你不必講理由,」錦兒打斷他的話,「你就乾脆說:我不聽勸。」

  一句話將曹雪芹的口堵住了,停了一下便說:「我又沒有進過學,那有資格下秋闈?」

  「你當我老趕不是?」錦兒立即駁他:「你雖不是秀才,捐個監生不就下場了?」

  也不知她是那裡打聽來的?曹雪芹料知唬不住她,只好先敷衍著再說,「好吧,我明年就捐個監生,後年下場。」他特意聲明:「不過,我可沒有把握說一定能中。」

  「你要不中,就得給你派差使了。像三房那幾位那樣,派到茶膳房去當差,你就伺候皇上的飲食吧!」

  原來曹家當初落籍在遼陽時,一共是五房,曹寅一支是老四房;老三房也是上三旗包衣,有幾個派在茶膳房,倒是有油水的差使,但讓人當做下人看待,實在不是件光采的事。

  「雪芹,你別在那裡作夢。」錦兒正色警告,「你以為內務府子弟都能像你一樣,在武英殿掛個名,逍遙自在,做你的大少爺?你震二哥跟我說過了,武英殿管禦書處的郎中,已經發話了,說你終年到頭不見人影,太不象話。如果你不願意在禦書處,他打算回了堂官,把你的名字拿掉,讓內務府另外派你差使。你不想做官,就當蘇拉。兩條路隨你自己去挑。」

  閒散旗人,名為「蘇拉」,內務府的蘇拉倒是能派在內廷,不過只是供奔走之役,比茶膳房的差使又下一等。曹雪芹心裡倒又有些嘀咕了。

  「太太這兩天又好多了吧?」

  「嗯。」曹雪芹點點頭,很欣慰地,「今兒起床,不然我還抽不出空來看你吶!」

  「嗐!」錦兒大為振作,「我也起床了吧。」

  「不,不!你還是躺著,多休息。」

  「不要緊。」錦兒答說:「我把憋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你又答應我下場,精神好得多了,這會兒心裡發空,得吃點兒甚麼才好。」說著,掙扎著要起身。

  他們叔嫂的情分雖不同,但這種場合卻不便插手去扶她;便走出房門去叫丫頭來照料。趁這需要回避的工夫,問知翠寶在廚房烹糕,便逕自找了去。

  「你怎麼來了?太太怎麼樣?」

  翠寶一面在忙,一面跟曹雪芹說話;等把一籠蜜糕蒸了出來,他便代替丫頭的差使,捧了一盤回到錦兒屋子裡。

  錦兒正洗了臉在攏頭髮,曹雪芹將蜜糕擺在梳粧檯上,自己先拈了一塊吃。

  「今兒晚點回去不要緊吧?」錦兒問說。

  「不要緊。」

  「那你就在這兒吃飯。回頭得替我開幾張單子。」

  「是開送禮的單子?」

  「可不是?」錦兒答說:「你那裡的都送了,我這裡還沒有動呢。再不送,就要落褒貶了。」

  「好吧!趁早動手。」

  「不行。一定得吃完了飯,等翠寶閑了來商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又要看自己的力量,又要顧交情的厚薄,一年三節的應酬,真煩死人。」錦兒又關照丫頭,「你跟翠姨去說,留芹二爺在這裡吃飯,要添兩個菜。」

  曹雪芹看時候還早,便即說道:「我上震二哥書房裡看看去,記得我有一本《試帖詩集萃》,他借了來看了;如今我得收回。」

  說罷起身到曹震書房,在書架上翻了半天,沒有找到他所要找的詩,便又回到了錦兒那裡。

  「管禦書處的郎中有兩個,」曹雪芹問:「是那一個說我終年到頭不見人影?」

  「姓哈的那個。」

  「嗯,嗯,應該是他,他佩鑰匙,凡事該由他作主。不過,」曹雪芹有些困惑,「禦書處我雖不大去,平時應酬也常遇見,總是客客氣氣的,何以一下子會打這種官腔?」

  「那還不是因為王爺出事了!聽你震二哥說,武英殿一帶的事,皇上常跟王爺要主意;如今不能出主意了,自然就沒有人看他的面子了。」

  曹雪芹嘿然無語。息了有一會,只聽門外有腳步聲,接著簾鉤微響,有人說道:「原來芹二爺在這裡,怎麼不說說話;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是翠寶的聲音,錦兒在鏡子裡看著她說:「說到教人不痛快的事,他就不開口了。向來是這樣子的。」

  「甚麼事不痛快?」

  「還不是官場勢利四個字。嗐,別提了。」曹雪芹問:「今兒請我吃甚麼?」

  「今兒來得巧,我做了松子核桃肉末,回頭吃火燒。」

  那是曹雪芹最喜愛的一樣食物,做起來很費事,先用極小的火炒松子與核桃,炒酥自然有油滲出來;然後把用陳酒泡過的肉末倒進去,仍舊是小火炒,直到水分快幹了,加一杓清醬與磨得極細的花椒粉。

  曹雪芹一想起那種香味,不由得口角流涎;正要從袖筒裡掏手絹擦嘴時,翠寶已抽出她腋下的手絹拋了過來,揶揄著說:「真正是!看你饞得那樣子。」

  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起手絹,聞到一股香味,心中一蕩;急忙將手絹遞回給翠寶。

  「別把你的弄髒了。」他說:「我自己有。」

  「這蜜糕怎麼樣?」翠寶一面幫錦兒摘去肩上的髮絲;一面問說。

  「還沒有吃呢?」錦兒答:「剛才倒有點兒餓,這會兒又不想吃了。」

  「我弄那肉末,就是想給你開胃。回頭還有爐鴨絲熬粥。」翠寶又問:「還想吃點兒甚麼?」

  「行了。」錦兒答說:「咱們早點吃飯,吃完了再讓雪芹把單子開出來。」

  「好!」翠寶轉身正待離去,忽又站住腳,聽了一下說:「二爺回來了。」

  果然,曹震大聲咳著,走了進來,曹雪芹起身迎了出去;他見面先問馬夫人的病,然後進屋,一見錦兒又驚又喜地問:「你能起床了?」

  「還是起來的好。睡在那裡氣悶,反而添病。」錦兒問道:「你不是到西苑去了?」

  「去了。」接著,曹震長歎一聲:「唉!」頹然倒在椅子上不作聲。

  「怎麼回事?」倒了茶來的翠寶問說。

  「你不知道。」

  見他如此,大家都不開口;翠寶也悄悄退了出去,曹雪芹茫然不解,低聲問錦兒:「震二哥今天有西苑的差使?」

  「你問他自己。」

  「本不該是我的差使。來爺爺偏偏指名要我去照料,有甚麼法子?」

  原來是來保特派的。聽曹震的口氣,便知不是甚麼好差使;但在內廷入值,便吃點辛苦,也是應該的,而況有了苦差使,才會有好差使調劑,這怨言發得沒有道理。

  他正在這樣轉著念頭,曹震卻又開口了,「這種差使,但願以後再也不會有。」他說:「不是說我自己不願意當這種差使,而是根本沒有這樣的差使,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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