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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這一件清朝開國以來,最駭人聽聞的「欽命案」,從雍正五年秋天開始到雍正七年秋天結案,整整辦了兩年,內閣九卿共同擬議的罪名是,曾靜謀反大逆,淩遲處死,祖父以下親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皆斬立決;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其子的妻妾,給付功臣家為奴。張熙共謀,照律亦應淩遲處死。

  此奏一上,誰也想不到的,雍正竟赦了曾靜與張熙,說是曾靜、張熙「誤聽人言,今已悔悟,情有可原,特加寬宥」。又說他「望天下之人改過,過大而能改,勝於過小而不改。如實能改過,則無不可赦之罪。」可是呂留良的子孫親族,以及門生故舊受牽連的,皆殺無赦。

  對於雍正的處置,舉朝駭異,私下議論紛紛,最有力的一派看法是,曾靜該不該殺,姑置不論,但與呂家的情形比照,執法顯失其平,因而由怡親王領銜,抗疏力爭,說曾靜師徒「梟獍性成,陰謀不軌,誣謗悖逆,罪惡彌天。律例開載,十惡凡謀反、叛逆及大不敬,皆常赦之所不原,是曾靜等之罪,乃三宥之所不及」,因而請求「按律處決,碎屍懸首,查其親屬逆党,盡興殲除。」

  在此以前,雍正曾特召親貴大臣至乾清宮,親口宣諭,說他之不殺曾靜,另有隱衷,張熙投書以後,對他的來歷,堅不吐實,岳鐘琪無可如何,只得「許以同謀,迎聘伊師,與之盟神設誓」,張熙始將實情供出。上諭中說:「彼時嶽 鐘琪具奏前來,朕披覽之下,為之動容。岳鐘琪誠心為國家發奸摘伏;假若朕身曾與人盟神設誓,則今日亦不得不委曲,以期無負前言。朕洞鑒岳鐘琪之心,若不視為一體,實所不忍。」意思是嶽 鐘琪當日與張熙有同生共死、禍福同當的誓約,鬼神昭鑒,不可違背。如果曾靜、張熙伏法,岳鐘琪亦將應誓,不能獨生,冥冥中將為鬼神所誅。

  雍正自覺話已說得很透澈,而怡親王等仍舊重申前請,使得他深感困擾,只好斷然抹煞一切了,他說:「曾靜這件案子,本來是臣下所無法表示意見的,天下後世,以我的處置為是,或以為非,都是我自己負責,與大小臣工不相干。我的決定是再三考慮過的,以前諭旨,剖析詳明,諸王大臣,不必再奏。倘或各省督撫、提督、總兵等等,凡有類似陳奏,由通政使將原本發還,不必呈進。」

  這些上諭,輯成專書,題名《大義覺迷錄》頒行各省,每逢朔望,由當地的學官,集合生徒講解。

  這本書曹雪芹亦曾讀過,當時的困惑,不止一端,此刻跟何謹談了起來,勾起重重疑雲,並作一句總話問道:「先帝到底是為了甚麼原因,居然赦免了曾靜?這氣量實在也太大了。」

  「他沒法子!非表示氣量大不可。為甚麼呢?」何謹自問自答,「為的是要表示曾靜的話,毫無蹤影,都是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門下所捏造的;曾靜隨口附和,就像『犬吠鴟鳴』,不必理他;世上豈有聽見狗跟夜貓子在叫,就要殺狗、殺夜貓子的。不但如此,他還得謝謝曾靜。」

  曹雪芹越發詫異,「老何!」他問:「你這叫甚麼話?」

  「一說你就明白了。當時宮裡鬧得天翻地覆,雍正爺以為外面不知其詳,也不敢說;等看到曾靜親筆所寫的口供,才知道已經通國皆知了。不是曾靜,永遠沒有那個大臣或者督撫,敢把外面有這麼難聽的話告訴他。如果不是曾靜,他不知道真相,更沒有借曾靜這一案來辯解的機會。豈非要謝謝曾靜?」

  「原來是這樣的用心。不過假得太過份了。」

  「做官的,沒有一個不假的;當皇上的,假仁假義,更是天經地義。」

  「此所以我對做官,一點興致都沒有。」

  「這話——」何謹沉吟了一回,搖搖頭說:「咱們這會兒不談它。」

  【九】

  為了平郡王的喪事,曹家累病了兩個人,一個是馬夫人,一個是錦兒。

  旗下貴族的風俗,遇有家主之喪,至親好友都要送席;意思是孝子哀毀過甚,水米不進,以致於日漸消瘦,送席便是勸進飲食之意。這一送,當然不是一桌席,而且也不止一次;關係越深,交情越厚,送的次數越多。曹家是至親,一個月之中,馬夫人與錦兒各送過三次,每次都忙得人仰馬翻,馬夫人首先支持不住,氣喘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一來錦兒的責任越重,因為曹頫家的兩個姨娘,名分不正,上不得正場面,而錦兒抉正以後,便等於是「塚婦」的身分,馬夫人不能去作主人,就應該由錦兒去照料,最後一次累得幾乎暈倒,一回家躺下來,就得請大夫了。

  曹雪芹得到消息,特地去探望;曹震雖不在家,但因跟錦兒親如姊弟,所以直入臥內,坐在床前說話。

  「瘦得多了。」曹雪芹問:「大夫怎麼說?」

  「沒有病。」錦兒的聲音很微弱:「多睡多吃喝,沒有甚麼煩心的事,兩三天就好了。可是——」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這就表示,還是有煩心的事。曹雪芹知道,平郡王府可以不過年,他們兩家還是照常,年下事多,卻又分不開身來辦,心裡當然會煩。

  「虧得你還有幫手。」曹雪芹說:「我們家也虧得有秋月跟杏香,總算把該送的節禮都送出去了。唉,這些繁文縟節真累人。」

  「是啊!」錦兒說:「我真恨不得一家一家去吵架;吵斷了拉倒。」

  原來旗人的世家大族,最重儀禮,沾親帶故,都得應酬,往往有中人之家,因為結了一門貴親而傾家蕩產的,唯一的辦法,便是上門吵架,大罵一通,從此斷絕往來。習俗如此,不必定有仇隙,彼此遇到有危難,需要親戚援手時,照常可以往來。

  「不過,這不過煩而已。」錦兒又說:「過去了也就好了,不會老揪著心;我是別的事煩。」

  「甚麼事,能不能告訴我?」

  「告訴你也沒有用。」

  「何以見得?」

  「你不肯聽我的。」

  「我聽。」曹雪芹說:「你要我替你辦甚麼事?你說。」

  錦兒沉吟了一會,忽又搖搖頭說:「算了。說了也沒有用。」

  「怎麼回事?」曹雪芹有些不悅:「倒像不相信我似地。」

  錦兒是故意用這種盤馬彎弓的神態,要惹得不高興了,才會下決心發憤;因而又接一句:「你不能怪人不相信你;知道你不肯聽人勸,我又何必多說廢話?」

  「從那裡看出來,我不肯聽人勸?只要是好事,我一定聽。」

  「好!我問你,讀書是不是好事?」

  「當然。」

  「做文章是不是好事?」

  曹雪芹覺得語有蹊蹺,但不能說做文章不是好事,只好點點頭。

  那知錦兒非要他開口不可;催促著說:「說啊!是不是好事?」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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