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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怎麼呢?」曹雪芹說,「就算漫天要價,也可以就地還錢,而且總也得有個說法。」

  「自然有說法,據胡老實說:原主自以為這方紅絲硯,底子跟『田黃』一樣,田黃是論金子算的,多少重就是多少兩金子,他也得論金子算。」

  「好傢伙!那方紅絲硯,怕不有幾斤?」

  「不多,四斤半,七十二兩金子。」

  「老太爺照給了?」

  「明擺著是敲竹槓,也只好讓他敲。」何謹說道:「為了鑲紅旗王子買這方紅絲硯,還讓人家敲了竹杠,這要說出去有多寒蠢!所以託名祖傳。」

  「是這麼回事。」曹雪芹想了一下說,「當時的經過,太福晉當然知道?」

  「大概知道。」

  「如今她要這方紅絲硯,我得給她送去,要問起當年的情形,我怕說不完全,最好你陪我一塊兒去。」曹雪芹又問:「後來是不是因為那首詩的緣故,連帶紅絲硯也給冷落了?」

  「可不是。人家已經在妒嫉鑲紅旗了,何能再拿鑲紅絲的硯石來炫耀?」

  何謹的話在曹雪芹的心湖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自從抄家歸旗以來,淡忘的辛酸,又讓他感受到了。多少年來,他有個根深柢固的想法,家門不幸,是從祖父在揚州病故以後才開始的,在他生前都是好日子,甚至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聖祖專差賞賜來自西洋的、治瘧的特效藥,親筆標明服用的方法,以及比遞送緊急軍報還要嚴格的程限,祖父是死在應該一無所憾的浩蕩皇恩之中;那知即令是全盛之時,也是充滿著種種令人不安的疑懼。這樣說起來,祖父可能沒有一天過的是舒坦的日子。

  對於他的從未見過的祖父,曹雪芹覺得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感到親切過,他忽然覺得心頭發酸,眼眶發熱,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他祖父垂淚。

  「芹官,」何謹打開了塵封的記憶,亦頗為傷感,「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一個人,不管你怎麼樣想把自己的命跟運抓在手裡,可是辦不到!富貴榮華,轉眼成空;橫逆之來,往往事先毫無徵兆,到你發覺不大對勁,還來不及細想一想,變化已經來了。這兩天,我看兆頭又不妙了。」

  「你是說王爺去世?」

  「芹官,這件事你別小看了!」何謹很認真地說:「關係很重。」

  聽他這麼說,曹雪芹就無以為答了。他想不出有沒有平郡王福彭,會有甚麼重大的關係;這幾年平郡王已不大管事,曹頫與曹震的差使不壞,都是他們自己巴結,受內務府大臣的提拔,說起來他也出過一臂之力。既非由於平郡王的奧援,當然不會受平郡王去世的影響。

  何謹從他的臉上看到他心裡,便用略帶開導的語氣說:「人在大樹下面,只覺得蔭涼,不會想到是托大樹的福。王爺這幾年雖沒有甚麼照應,可是咱們也沒有甚麼不如意,這就是有王爺的影兒遮在前面;倘或有甚麼風吹草動,總還可以請王爺出來擋一擋。以後呢,你看著吧!」

  「怎麼?」曹雪芹問:「只要自己多小心,不出錯,也沒有甚麼可以擔心的。」

  「你能保得住不出錯?而且,就算不出錯,也不能包你無事。我看得多了,內務府的人,天生下賤,看不得人好;一看人好了,就會打主意。」

  這話入耳心驚,但亦不免將信將疑,「真的是這樣子嗎?」他問。

  「老太爺就是一個例子,他在世的時候,得罪過誰了;用了個岳母刺字的典故又算得了甚麼?就有人打算扳倒他。喔,我又想起一個人,岳大將軍,不也是同樣的例子嗎?」

  何謹是指岳鐘琪,曾有人說他是岳飛之後,亦是天生與清為敵的。這重公案出在雍正年間,曹雪芹當然很清楚。

  事在雍正六年九月,代年羹堯而為川陝總督的岳鐘琪,手握三省重兵,駐節西安,有一天有個名叫張熙的人,到總督衙門投書,岳鐘琪拆開來一看,函中有函,稱岳鐘琪為「天吏元帥」!自稱「南港無主遊民夏靚」;函中列舉雍正的過失九條:弒父、逼母、殺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用佞。又說,清朝是金人的後裔,而岳 鐘琪是岳飛的後裔,與金世仇,如今手握重兵,身居要地,應該乘時起義,恢復明室,且為宋朝復仇。

  岳鐘琪大吃一驚。在此以前,成都已有謠言,說他要起兵造反,亦是拿為宋明復仇作為他要造反的理由;岳鐘琪上疏自辯,雖蒙皇帝諒解,說這幾年讒言岳鐘琪的「謗書盈篋」,但他深信嶽 鐘琪忠貞不貳。並命四川巡撫嚴究謠言的來源。

  但岳鐘琪知道,雍正的疑心病極重,而且向來使用先獎許,後翻臉的手段,眼前的安撫,並不表示他真正的信任;現在又有這樣一個人來投書,越發會加重雍正的懷疑。

  因此,他對處理這件事,非常慎重,處處站穩地步,先把臬司碩色請來,說明經過,將碩色安置在一間密室中;而相連的另一間密室,則是他接見張熙之處,命坐賜茶,頗為禮遇,然後和顏悅色地問他夏靚是甚麼人。

  張熙只說是他的「老師」。再問他以及他的老師的住址,張熙便不肯說了,只說「老師」只命他來投書,他非所知;至於他本人,連年飄泊,並無一定的住址。

  其時陝西巡撫西琳,得信趕到了,此人是個草包,貿貿然闖入密室,大聲喝問;問不出實話,一怒之下,叫僕役動手「掌嘴」。岳鐘琪雖是總督,但漢人遇到跋扈的旗人,即令是屬下,也只能容忍。好在他的目的只求表明心跡,便任憑西琳去處置。

  倒是碩色頭腦比較清楚,急忙出面阻止,悄悄勸告西琳,此人有備而來,莫說「掌嘴」,便行杖,亦未見得能有實供。雖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如本所無供,熬刑不過,胡說一通亦是常有之事。那時他的話無從判斷真假,如何覆奏?

  岳鐘琪亦認為這樣的大案,如果不能以實情覆奏,不但是他本人,巡撫與臬司亦脫不得干係。因而建議,仍舊由他來處理,只請西琳與碩色從旁監視好了。

  於是岳鐘琪好言相慰,推食解衣之餘,提議與他一起在神案前焚香設誓,這樣才把張熙的實話騙了出來。

  原來所謂「南海無主遊民夏靚」本名曾靜,字蒲潭,湖南郴州永興人,在安仁縣設館教書,由於偶然的機緣在郴州得讀浙江遺民呂留良評選的詩文,內有嚴夷夏之防及井田、封建等等論說,曾靜大為傾倒,特遣他的學生張熙專程到浙江石門縣呂家,訪求呂留良的遺書。

  呂留良的兒子呂毅中,送了他一部《呂子文集》,其中多慷慨不平之鳴,曾靜大受影響,反清複明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進一步與呂留良的弟子結成至契,談劍論兵,大義凜然。

  其時雍正殺年羹堯,殺允禩、允禟;王府屬下,多充軍到滇桂邊瘴之地,而入西南必經湖南,沿途宣揚雍正的種種惡德,使曾靜越發覺得這樣的無道暴君,應該推倒,於是想到嶽 鐘琪,因而特派張熙到西安來投書。

  內幕既明,岳鐘琪一面敷衍張熙,一面飛遞密折,雍正派刑部侍郎杭奕祿、正白旗前都統海蘭,馳驛到湖南,會同巡撫王國棟,拘提曾靜,連同張熙一併解到京裡。當然,呂家亦是大禍臨頭,呂留良的子孫門生,都是浙江巡撫李衛奉旨抄家搜捕,鎯鐺入獄。

  曾靜到京後,雍正命六部九卿,反復審問。雍正還有個破天荒的舉動是,以皇帝之尊,與自稱「彌天重犯」的曾靜辯駁,朱筆親書《問訊曾靜口供》,先是十三條,隨後又加二十四條,曾靜一一服辯;不但如此,雍正還特地檢出嶽 鐘琪的奏摺及他的朱批十來件,交曾靜閱看,表示他們「君臣一德」,絕無如曾靜所想像的,岳鐘琪因為是岳飛之後,可能會起兵為宋明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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