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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何謹,「老何,」他說:「既然『祖硯傳看入座賓』,見過的人一定不少,怎麼我從未聽人提過這方紅絲硯。」

  「詩是那位張先生這麼說說而已。當時老太爺本來打算回來之後,做『雙滿月』大大請一回客;那知道,等老太爺到京,你大哥已經驚風不治,沒有湯餅宴,亦就無所謂『傳看』了。」

  「可是,」曹雪芹仍有疑問:「老太爺的《楝亭十二種》,有一篇《硯箋》說:『紅絲硯為天下第一石,有脂脈助墨光』;這樣一件難得的珍物,為甚麼老太太亦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提起來不是甚麼好高興的事,何必提它?」

  一聽這話,曹雪芹越發詫異,急急問道:「莫非其中還有一段不如意的經過?」

  年高八十的何謹,精神矍鑠,記憶不衰,從容答說:「提到這段經過,只怕太太跟四老爺都未必清楚;太福晉或許有點知道,也不會多。」

  「那,我是找對人了。」曹雪芹欣慰地,「你快說吧!」

  「不忙。你先得把《楝亭詩別集》找出來——」

  「那是現成的。」說著,曹雪芹便走向書架,待去取他祖父的詩集。

  「不對!這是第三回刻的,連第二回的都不行,要初刻本。」

  「為甚麼?」

  「老太爺有一首詩,只有初刻本才有。」

  這可費事了,找秋月、找杏香一起幫忙,尋尋覓覓,始終不見有初刻本。

  「初刻本原來就刻得不多。」何謹思索了好一回說:「我彷佛記得錦兒奶奶夾絲線的那本書,好像是初刻本。」

  曹雪芹心急,當時便打發桐生送杏香去看錦兒;果然桐生帶回來一本《楝亭詩別集》的初刻本。

  何謹接過來,略為翻一翻就找到了,那首詩在第一卷第十五頁上,題目叫做《詠紅述事》,是一首五言排律;曹雪芹一眼望去,最怵目的是,詩中有兩個「墨釘」,亦就是挖去了兩個字,不言可知,這兩個字是犯忌諱的。

  「『誰將杜鵑血,灑作曉霜寒。』」曹雪芹念了兩句,停下來說:「是詠的紅葉。」

  「不光是紅葉,你再往下念。」

  於是曹雪芹又念:「『客愛停車看,人悲仗劍寒。昔年曾下淚,今日怯題箋。』」他又停下來了,「這首詩很怪。『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後面又用紅葉題詩的典故,應該六句一氣呵成,何以中間又挾上一個蘇武的典故,『蹈其背以出血』?」

  「這首詩的毛病就在血上面。你再念。」

  「『寶炬煙銷盡,金爐炭未殘。小窗通日影,叢店雜焰燃。睡久猶沾頰,羞多自倚欄。愛拈吳線濕,笑潤蜀絲幹。一點偏當額,丹砂競搗丸。彈箏銀甲染——』」

  念到有「墨釘」的地方了。這首排律是照試帖詩的做法,用各種情景來描寫一個「紅」字,剛熄的燭芯,在燃的爐炭;窗紙殘陽,旅舍烤火;睡得太久或者少女害羞,避人倚欄,臉貼在柱子太久而生的紅暈;以及用「爛嚼紅繩,笑向檀郎吐」的詞意,還有女孩子用丹砂點額,搗爛鳳仙花染指甲。下面對「彈箏銀甲染」的那一句,挖掉了第二、第三兩個字,成為「刺背□□圓」。

  「這兩個是甚麼字呢?」曹雪芹想了一下,很輕鬆地說:「對了!應該是『金針』,用岳母刺字的典故,金針刺背,是一個個的紅點,所以叫做『刺背金針圓』,啊,不對!平平仄仄,仄仄平平,這第三個字非用仄聲不可,不能用『金』字。」

  「芹官,你說得不錯,不是『金』字,不但平聲,而且前面有『金爐炭未殘』,也犯重了。」

  「那麼應該是甚麼『針』呢?」

  「這很容易,你多想一想。」

  「繡針?」

  「對!繡針。」

  「這兩個字何以犯忌諱呢?」

  「忌諱的不是兩個字,是一句詩;這句詩的典故,實在是典故中提到的一個人,在當時是犯忌諱的。」

  曹雪芹恍然大悟,原來「岳母刺字」中的岳飛犯忌諱。清朝皇帝出於女真族,「愛新覺羅」的本意是金;清朝之清,實由遼金之金而來。岳飛與金對敵,亦就變成清朝的仇敵了。

  「當時正是老太爺最得意的時候。還有件事,就不但是咱們包衣人家,連真正滿洲八大貴族都很眼紅,那就是咱們姑太太配了老王爺——」

  這一段緣由,曹雪芹倒是聽過不止一遍了。平郡王是世襲罔替的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多少滿洲世家巨族,想跟平郡王府聯姻;但聖祖「拴婚」,將曹大小姐指名許配平郡王訥爾蘇。包衣家的女兒成為王府的嫡福晉,真正是「飛上枝頭作鳳凰」,不知羨煞了多少出身於內務省的顯宦。

  「老太爺一向謙和好客,不論甚麼人的緣都要結,皇上左右的人,更是沒有一個不敷衍到的,可是到底太滿、太盛了,就有人在康熙爺面前進讒,說的就是這首詩。」何謹又說:「明朝的遺老,沒有一個不跟老太爺好的,這原是當初老太爺奉旨籠絡——」

  籠絡前明遺老,以及名雖不彰而矢志反清的岩壑之士,原是聖祖的偉略遠見,除了特開「博學鴻詞」制科以外,曹寅受命秘密活動,為清朝所收攬的人心,更是聖祖削藩治河、打定清朝基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可是進讒的人,並不明瞭其中的原委,竟拿「刺背繡針圓」這句詩,指控曹寅鼓動前明的遺民志士「精忠報國」。幸而聖祖英明,深信曹寅的本意無他,置之不問。

  「話雖如此,老太爺怎麼敢大意?本來書板剛刻出來,就有清客說這句詩不妥。」何謹又說:「這句詩之不妥,是第一,芹官你剛才看出來的,前面六句應該一氣呵成詠紅葉,夾入『刺背』見血這一句,格外顯眼。其次,這首采律一共廿二句,變成十一夾——」

  「是啊!」曹雪芹插嘴說道:「從來采律那怕多到一百韻,總是成雙的,何以會變成十一韻。」

  「這是老太爺搜羅『紅』的典故,再沒有得可說了,馬馬虎虎就變成十一韻。無心之失到了有心人嘴裡,就又是一番說法了。老太爺一想不錯,因為板已刻成,只好拿『繡針』兩字,換上『墨針』。後來覺得還是不妥;書也沒有多發,毀了板再印第二次,乾脆把這首詩拿掉了。」

  「怪不得!」曹雪芹說:「第一次印的本子,連我都沒有。」

  「回來再說那方紅絲硯,是康熙爺『拴婚』不久以後的事,蘇州有個賣骨董的,姓胡,外號『胡老實』,來兜這方硯臺——」

  「慢來,慢來!」曹雪芹急忙插進去問:「不是祖傳的嗎?」

  「你別打岔,先聽我說完。」何謹接下去說:「那胡老實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活了,他說他久知這方紅絲硯的名氣,想覓了來賣給老太爺,機緣不巧,未能如願;這回聽說大小姐嫁了貴婿,心想那方紅絲硯不就是『鑲紅旗』的好兆頭嗎?於是再去找那收藏的人家。他說:『我跟人家說,凡是寶貝都有它的主兒,不該得的得了,是禍不是福,這叫『庶人無罪,懷璧其罪』,這方紅絲硯天下第一,不錯;不過他的主子姓曹,人家女婿是鑲紅旗的王子,早就應在這方紅絲硯上了。合該是人家的東西,你不如脫手得個善價為妙。』那家人家肯了,不過開的價嚇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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