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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怪不得說當今皇上從小蒙康熙爺寵愛;這話,也不是沒影兒的。」

  「那——」太福晉搖搖頭,「咱們就不提雍正爺的說法了。只說勤妃,看當今皇上常到密妃宮裡,便不大高興,說他沒有良心;不大有好臉子給他看。當今皇上小時候受的氣可多著吶。」

  馬夫人也聽說過,皇帝對他的兩位叔叔,表面上似乎無分軒輊,其實待莊親王比待果親王好得多;原來這也是有緣由的。

  正在談著,丫頭來報:「六爺有事要跟太福晉當面回。」

  於是有兩個親友家的女眷起身回避,馬夫人卻為太福晉一把拉住了說:「你是舅婆,坐著。」

  慶恒進門招呼過了,看一看馬夫人,躊躇了一會還是開口說了來意:「宗人府通知,明兒大阿哥來奠酒。有人說:得備一份禮酬謝勞步;奶奶你看呢?」

  「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減,咱們照規矩辦,你又何必來問我?」

  「是——」慶恒囁嚅著說:「這份禮不能太寒蠢。」

  「喔!」太福晉問:「你跟你大哥說了沒有?」

  「說了。」

  「他怎麼說?」

  「他讓我來跟奶奶回。」

  「哼!」太福晉冷笑一聲:「他總想把我剩下的一點東西挖光了才甘心。」

  慶恒不作聲,馬夫人不便插嘴,局面冷在那裡,有些發僵了。

  終於還是太福晉自己打開了僵局,「你打算送點兒甚麼呢?」她問。

  「不能送錢,也不能送太花俏的東西,總得要雅致而貴重的東西才好。」

  「皇上的大阿哥,甚麼貴重的東西沒有見過?」太福晉想了一下問:「大阿哥喜好甚麼?」

  這一下將慶恒問住了,「倒沒有聽說過。」他說:「得打聽一下。」

  「打聽明白了再說。」太福晉交代:「馬上去打聽。」

  居然一下就打聽到了,大阿哥喜好的是字畫古書;而平郡王府少的就是這兩樣,太福晉想「投其所好」的打算,看來行不通了。

  「只有跟舅舅家去商量了。」太福晉轉臉向馬夫人問道:「老太爺留下來的東西,總還有吧?」

  這是指曹寅的收藏。經過雍正五年的抄家,便有剩餘,也都歸了曹頫;馬夫人不便說實話,只好這樣答說:「我得回去問雪芹。」為了表示她急人之急,便即站起身來說道:「我馬上就回去查一查;回頭讓雪芹來回話。」

  「不必這麼急。」太福晉向慶恒說:「看你四舅公在不在?」

  這是指曹頫。他從平郡王去世那天起,便每天到王府來照料,主要的職司是陪吊客,這天也在,一請就到。

  「咱們先商量、商量。」曹頫明白了事由,從從容容地答說:「送些甚麼,看現成的有甚麼,缺甚麼再想法子找。」

  「要送總得四樣。」慶恒說道:「一幅字、一幅畫、一部古書、再配上一盒好墨,或者一方有來歷的硯臺,也就差不多了。」

  「提到硯臺,我倒想起來了。」馬夫人說:「咱們家的那方紅絲硯,也是有來歷的吧?」

  「怎麼?」太福晉驚異地問:「紅絲硯找到了?」

  「是。」馬夫人歉疚地答說:「大前年到張家灣理舊東西,在一口書箱裡找到的。當時就想,太福晉問過這方硯臺,既然找到了,應該來告訴太福晉;後來不知一混,竟把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該打!」

  太福晉點點頭,臉上是很難令人索解的表情,彷佛欣慰,又彷佛感慨;也還有些若有所思與迷惘的神色。

  「這方紅絲硯不能送人;也不必留在你那兒,給我吧!」

  「是。」

  「提起這方紅絲硯,不知道老太太跟你談過它的來歷沒有?」

  「沒有。」

  「老四呢?」太福晉看著曹頫說。

  「我只知道是祖傳的。至於這方硯臺的好處,記得雪芹做過一篇考據。」曹頫又說:「對了!我還聽雪芹說過,《樸村詩集》裡面有一首詩,似乎也是談這方紅絲硯。」

  「我回去就問芹官。」馬夫人接口說道:「明天我讓他跟太福晉當面來回話。」

  * * *

  費了好些工夫,曹雪芹終於將他所作的那篇《青州紅絲硯考》,在一本詩集中找到了。

  這篇考證中說,首先引證宋太宗朝的狀元蘇易簡,所著《文房四譜》之一的《硯譜》的記載:「天之下硯四十餘品,青州紅絲石第一。」接著又引順治年間餘懷所著的《硯林 》,說「硯之美者,無出端溪之石,而唐彥猷作《硯錄》,乃以青州黑山紅絲石為冠。」指出「黑山」有誤。

  他說,山東青州府多山,益都縣東南青山、黃山;亦有黑山,是在益都西南、博山之東。青山、黃山、黑山都以本山所產石頭的顏色命名,黑山之石皆黑。青山之石深青細潤最有名;黃山之石,其色黃赭。而唐彥猷記紅絲石說:「理黃者其絲紅;理紅者其絲黃。」恰與黃山之石具黃赭兩色相合。因而考定紅絲硯出於黃山而非黑山。

  紅絲硯的好處,蘇軾、陸遊的筆記中都談過,但卻都引用唐彥猷的話,至於唐彥猷本人的說法是:「文之美者則有旋轉,其絲凡十餘重,次第不亂。姿質潤美髮墨,久為水所浸漬,即有膏液出焉。」

  曹家祖傳的這方紅絲硯,正就是唐彥猷所說的美石,底子是深黃色,硯面上一大圈紅絲,好像老木的年輪那樣,一重又一重,細數一下,計有十七圈之多。

  曹雪芹試過,將紅絲浸入清水中一天,取出陰乾,硯上一直有滋潤的水氣,說「膏液出焉」,似嫌誇張;不過貯入硯盒,三、五天墨瀋不幹,卻是事實。

  這是曹雪芹的舊稿,如今舊事重提,聽曹頫說到張雲章有一首詩,其中亦有關於紅絲硯的描寫,便須找出原作,作一番新考了。

  張雲章其人,曹雪芹聽他祖母談過,是當年曹家全盛時,眾多清客之中,往來蹤跡較密的一個。他是江蘇嘉定人;康熙初年,嘉定有個縣官陸隴其,是雍正年間從祀文廟,與湯斌齊名的理學名臣,張雲章便是由陸隴其「縣試」取中的秀才,執贄拜師,學問很有些根柢,所以頗為曹寅所看重,他的 《朴村詩集》便是曹寅在揚州開書局刻《全唐詩》時,附帶替他刻印的。

  《樸村詩集》中與曹寅酬唱的詩很多,一首一首翻過去,終於找到了,題目叫做《聞曹荔軒銀台得孫卻寄兼送入都》,荔軒是曹寅的別號,他加銜至通政使,這個官職在宋朝稱為「銀台司」,所以有此稱呼。計算這首詩應該作於康熙四十八年。

  看第一句,曹雪芹便知所謂「得孫」,是指他出生未幾便夭折的長兄,那句「天上驚傳降石麟」詩下有注:「時令子在京師,以充閭信至」,賀人生子,稱為「充閭之慶」;其時他的父親曹顒正在京師當差,當他祖父準備進京述職時,恰好有得孫的喜信;預定回江寧後,舉行湯餅宴,所以這首詩的結句是:「歸時湯餅應招我,祖硯傳看入座賓。」

  這方「祖硯」便是紅絲硯。但它的來歷,似乎「母親」與「四叔」都不甚了了;最使曹雪芹不解的是,祖母在世之日,何以亦從未談過?那末,如今還有甚麼人,能為他解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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