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四二


  「是。聽順承郡王府的轎班說的。」

  「怎麼說?是甚麼急病?」

  「中風。」

  「要緊不要緊?」

  「聽說病險得很。」車夫又說:「剛才聽人說,皇上已派了太醫去了。」

  照此說來,平郡王還在;便說一聲:「快走吧!」

  進了石駙馬大街東口,看到平郡王府門前的車馬,比平時多了些;及門下車,護衛、聽差都是面帶愁容,門上認得他,迎上來悄聲問道:「方老爺來探病?」

  「是啊!王爺怎麼樣?」

  「是——」門上咽唾沫,吃力地說:「是痰症,已經不能言語了。」

  「那,」方受疇問:「大夫怎麼說?」

  「有張方子在這裡。」

  原來這也是仿照宮中的辦法,皇太后、皇帝、皇后倘或違和,脈案方子皆存內奏事處,三品以上大臣,都可以去看;平郡王急病,來探問的人一定很多,留方子在門房,便不必在延醫求藥,雜亂無章之中,還要接待賓客。至於探病的人,除非交情格外深厚,要一臨病榻以外,無非是一種關切或者禮貌,看了方子,心意也就到了。

  方受疇也略通醫道,到門房裡去細看方子,脈案上寫的是:「心脾不足,痰與火塞其經絡,猝然卒中,牙關緊閉,四肢不舉,兩手握固,痰涎壅盛,中風十二候,有其最著者四,中風有脫、閉二種,閉證為重,而以滌痰為急,當以導痰湯調下蘇合香丸。福體實重,痰吼如潮,恐難挽回;宜另延高明酌之。」

  脈案寫得很切實,用到「恐難挽回」、「另延高明」這樣的措詞,在平常人家,已是關照預備後事,不肯開方子的了。

  「很不妙!」方受疇在心裡說,想起他叔叔受平郡王知遇之恩,似乎應該留下來照料才是。

  正在轉著念頭,只見慶恒送一個六品官兒出門,另有個跟班,提著藥箱跟隨在後;方受疇恍然大悟,這就是王太醫。

  這倒巧!方受疇心想,且見了慶恒再定行止。慶恒亦已發現他了,先作個招呼的手勢,等送客回來,一把將他拉住。

  「你來得正好,有大事要拜託。」

  「是。」方受疇問道:「剛才是王太醫?他怎麼說?」

  「凶多吉少。」說著,慶恒又扯了他一把,急步往裡而去。

  方受疇亦就緊隨不離,曲曲折折地到了一座院落,只見護衛與男女僕人,都悄悄地站在牆邊屋角,一個個愁眉深鎖地在待命。

  「你,」慶恒停住腳步說:「你就在窗外望一望吧。」

  「是,是。」

  方受疇答應著進了垂花門,尚未走近平郡王臥室,就聽見氣喘如牛,夾雜著「呼嚕,呼嚕」的痰響:為了透氣,有一扇窗戶,斜開一半,恰好望見紅木大床上的平郡王,上痰不宜臥倒,由一名健碩的僕婦自後抱著腰,平郡王的頭便半靠在僕婦的肩上,側面向外,但見口眼緊閉,臉紅如火,眼看是不可救藥的了。

  由於屋中帷帳掩映,隱隱可見有女眷在內,方受疇不便細看,其實也不必再細看,回身向外,心裡惻惻然地,說不出來的一種哀戚。

  「方老爺,」有個聽差走來,輕輕說道:「我們六爺有請。」

  「六爺在那兒?」

  「在王爺的書房裡。」

  聽差帶領,越過穿堂,有個花圃,西面兩間打通了的廂房,上懸一方藍字木匾,「息齋」二字,這自然就是平郡王的書齋了。

  聽差將門簾一揭開,方受疇大出意料,迎面就看到一位旗裝的老太太;以前雖未見過,但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太福晉,同時也想到該行大禮。

  於是進門站定,抹一抹衣袖,便在極光滑的磚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說道:「方受疇拜見太福晉。」

  「呃,方老爺,不敢當,不敢當。」太福晉站起身來,照旗下規矩,手扶「兩把兒頭」,作為還禮。

  慶恒已搶步上前,將方受疇扶了起來,親自端了張椅子,放在太福晉所坐的軟榻旁邊,肅客落座。

  「我跟方老爺是初見,令叔倒是很熟的。」太福晉問道:「他在浙江很好吧!」

  「是,托府上的福。」

  「多謝方老爺來探病。」太福晉眼圈發紅,「郡王是不行了。」

  方受疇無言以慰,只歎著氣說:「真沒有想到。」

  太福晉眨著眼,不讓淚水外流;屏風後面閃出來一個梳著長辮子的姑娘,手持一方繡帕,塞到太福晉手中。方受疇看不出這個姑娘的身分,只好把頭低了下去。

  「如今有件事,要請方老爺費心。」太福晉喚著慶恒的小名說道:「小六,你把要請方老爺辦的事,說一說。」

  「方世兄。」慶恒說道:「家祖母的意思是,遺折應該預備,是備而不用,家祖母想到幾件事,該怎麼敘進去,要請方世兄多費心。」

  「方老爺,」太福晉補充著說:「先要請你斟酌,那些事可以說,那些事不必提,只有你們在軍機處的最清楚。」

  「是。」方受疇心裡明白,太福晉是要他辨別皇帝的愛憎忌諱,因而很鄭重地說:「我會好好斟酌,請說吧。」

  「家祖母的意思,第一、談當年跟皇上一起在上書房念書的情形;這一層,方世兄你看應該怎麼敘?」

  「方老爺,」太福晉又開口了,「郡王當年跟皇上一塊兒念書的情形,你總聽令叔談過吧?」

  「是,聽家叔談過。」方受疇說:「這一段可以提,但話不必多,只說自幼便受皇上的特達之知好了。」

  「嗯。」太福晉點點頭,「不錯,有些話不必提。小六,你再往下說。」

  「第二、要談雍正爺的恩典;第三,」慶恒改了徵詢的語氣:「乾隆四年冬天的那件事,方世兄你看該不該提?」

  接下來便要琢磨張廣泗的事了。慶恒與他祖母的意見一致,認為平郡王對於張廣泗的獲罪,耿耿於懷,病情日漸沉重,都因為心境欠開朗之故;所以此事如不澄清,只怕雖死而不瞑目。

  「這,」方受疇一時頗為困惑,「要辯白的是甚麼呢?」

  「張敬齋雖隸本旗,可是從來沒有包庇他過。」慶恒說道:「張敬齋所受的恩典,都出自先帝跟今上親自裁定的。」

  「皇上並沒有說王爺包庇鑲紅旗的人,這麼一敘,不是無的放矢嗎?」

  「就怕,」慶恒很吃力地說:「就怕一審張廣泗,會追究其事;那時候,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了,只剩了皇上的——」他咽了口唾沫,硬把最後一句話吞了下去。

  不過,從語氣中可以猜想得到,方受疇問道:「六爺,你是說只剩了皇上的一面之詞。」

  「我怕會如此。」

  「不!」方受疇說:「我覺得張敬齋的事,不提為妙。因為,第一皇上正討厭這個人,不必去提他;第二,很難措詞,而且不管怎麼說,都顯得心虛似地。太福晉,你老看我的話是不是。」

  太福晉很沉著地想了一會說:「不提也好。不過,這件事郡王不能不關心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