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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方受疇便再說下去:「說實在話,有些上諭,簡直叫人肉麻,我唸一件給六爺聽。」他一面想,一面低聲誦述:「『經略大學士傅恆,奉命前赴軍營,征途遙遠,衝寒遄發,計每日程站,遠者竟至二百五六十里,卯初就道,戌亥方得解鞍。且途次日有朕頒發諭旨,商辦機務,又須逐一籌畫陳奏,如此迅速,如此勤勞,而所奏事件,無不精詳妥協。其經過地方,吏治民瘼,事事留心體察,據實敷陳,自非經略大學士秉性忠誠,心同金石,才猷敏練,識力優裕,安能如此?國家任用大臣,若人人似此公忠體國,不辭勞瘁,方無忝股肱心膂之寄。朕於經略大學士此次之奮往急公,實為欣慰,亦實為不忍。足見人自不同,有負恩者,即有知恩者,而朕賞罰公當,究未大誤也。』」

  「這,」慶恆聽得牙齒險些發酸,「是皇上的親筆嗎?」

  「也跟親筆差不多。」方受疇答說:「軍機述旨,一送上去,往往改得體無完膚。」

  慶恆沉默了一會說:「這恐怕不是好事。」

  「怎麼?」方受疇愕然相問。

  「當年先帝對年亮工,不也是這種口吻嗎?俗語說:爬得高,摔得重。反過來看,要摔人摔個半死,就得先把他撮弄到高處去。方世兄,你以為我這話如何?」

  照方受疇的看法,傅恆決不致成為年羹堯第二,因為彼此相待的情形不同。在當今皇帝,早已顧慮到傅恆或會無功而還,所以一再替他預先開脫,曾經兩次表示,如果到明年四月仍難了結,暫且撤兵,徐圖再舉。

  「皇上有一回跟大家說:『金川亦不是非勦平了不可,為的是面子丟不起。』又說:『早知如此,當初給岳鍾琪一萬人馬,事情早就辦妥當了。』從這兩句之中,六爺,你可以想像一切。」方受疇接著又說:「至於傅中堂,前車之鑒,且不說當初的年亮工,眼前的訥公,就是一個榜樣。皇上只是要讓他懷威感德:傅中堂亦深知明哲保身之道。再說,還有,」他笑笑說道:「還有裙幅的蔭庇。」

  「啊!」慶恆有些失悔似地,「你如果剛才提到這一點,倒可以聽聽我雪芹表叔,談一談當初他對那位中堂夫人的所見所聞。」

  「是啊!我也聽說過,芹二爺跟那位夫人很熟;有機會再聽他聊。」

  「對!那是閒聊。咱們那兒丟了那兒找,剛才你提到皇上的話,意思是第一,金川的軍務,見好就收。是不是?」

  「是。」

  「第二,皇上懊悔早不用岳鍾琪,就是說錯用了張廣泗?」

  「不是說錯用。」方受疇答說:「皇上覺得起初用張廣泗並沒有錯;是張廣泗自己不肯好好地幹,一誤再誤,弄成今天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

  「那,豈不是把錯處都堆在張廣泗頭上。」

  「原就是如此。」

  慶恆默然久久,嘆口氣說:「張敬齋這一關一定過不了;如果定個充軍的罪名,就算上上大吉了。」

  「訥公恐亦不免。」方受疇喝乾了杯中餘瀝說道:「酒夠了。有粥賞一碗。」

  等吃完粥,離席閒坐;慶恆亦站起身來,向丫頭使個眼色;不一會捧來一件狐裘、一個紫貂帽簷,說是平郡王送方受疇的。

  「真不敢當;可又不敢辭。」方受疇說:「我想當面給王爺請安道謝。」

  「謝謝,改天吧!」慶恆答說:「方世兄盛意,我說到就是,奉託之事,請你擺在心上。」

  「我明天就辦。」

  ▼第七章

  軍機章京分為兩班,方受疇在頭班,恰值輪休之期;不便到軍機處去打聽,只能約同事出來談。

  約的時刻是未末申初,也就是午後三點鐘前後。軍機章京入直,如遊戲文章中,擬八股文所說的,「辰初入如意之門,流水橋邊,先付衣包於廚子;未正發歸心之箭,斜陽窗外,頻催鈔摺於先生」,軍機處的雜役,都叫「廚子」,而專司謄錄之職的,稱為「先生」。下直早晚,全看奏摺多寡,這天方受疇等到申正,方見所約同事,姍姍而來,便即問道:「怎麼,今天摺子特別多?」

  「唉!」二班章京的領班陳兆崙,嘆口氣,「言之可慘!」

  方受疇一驚,「又是誰伏法了?」他問。

  「你看。」

  陳兆崙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是一道上諭的鈔本,一開頭便是「訥親自辦理金川軍務以來,行事乖張,心懷畏懼,」接下來指責「對士兵死傷,毫不動心,只圖安逸,而且頗講享受,至於道路險阻,兵民疲憊,一切艱難困苦,從未據實陳告。」

  接下來說:「朕因軍旅重大,不容久誤,特命大學士傅恆前往經略,滿漢官兵飛芻輓粟,籌畫多方,設令訥親、張廣泗早行奏聞,朕必加以裁酌,不致多此一番勞費矣。今朕於此事,頗為追悔;但辦理已成,無中止之勢。即此而論,訥親、張廣泗誤國之罪,可勝誅耶?」

  看到這裏,方受疇不由得在心裏要細想一下,明明自己都「追悔」用兵金川,大張撻伐「此事」是錯了,用人不當也是錯了,就不應一味歸咎於訥親、張廣泗,倒要看看以下是如何說法?

  下面是「快刀斬亂麻」的斷然措施:派侍衛鄂賓,攜帶存在庫中的「遏必隆刀」,斬訥親於軍前。當然,這是為了振作「切齒」於訥親的「勞人憊卒」的士氣。

  看完這道上諭,方受疇心想,訥親如此下場,張廣泗那裏還有活命的道理?岳鍾琪的奏摺,當然已經發下來了,但看不看摺子中說些什麼,已不重要,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訥親既死,張廣泗又何能獨活?

  軍機章京對刑賞誅罰之事,見多識廣,所以方受疇只默默地將上諭抄件交還陳兆崙,不發一言;接著肅客入席。所談的當然是湖北湖南的鄉邦文物。

  這因為二班的軍機章京,以兩湖籍居多;談起本省的長官,很自然地提到了當年以湖廣總督而為欽差大臣,奉旨兩湖、兩廣,提督、總兵以下,全歸節制的張廣泗。

  有個軍機章京叫陳輝祖,湖南祁陽人,是兩廣總督陳大受的兒子,是親眼見過張廣泗的威風的,「那年他歸葬父母,奉旨賜祭一壇;『天使』到武昌來宣旨,四省提鎮早幾天都到了武昌,來接待天使,我數一數紅頂子,諸公猜多少?」陳輝祖自問自答地說:「好傢伙,四十八顆!」

  「那有這麼多?」方受疇笑道:「足下眼睛看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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