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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起句。」陳兆侖念道:「『鱗鱗鴛瓦露華生。』」

  下麵該陳輝祖,聽歐陽正煥數到十五,方始開口:「我佔便宜,不必對仗。」接下來念他的句子:「『夜直深嚴聽漏聲。地接星河雙闕回。』」

  「好!前面三句,扣題很緊。接下來——」趙翼說道:「應該談身分了。夜直到底是軍機夜直呢?還是侍衛宿夜?」說著,便念了一句:「『職供文字一官清。』」

  「清字押得好。」陳兆侖說:「公賀一杯。」

  「勾老,勾老!」陳兆侖字星齋,號勾山,年紀又長,所以歐陽正煥稱他「勾老」,「你別打岔,耽誤了雲崧的工夫。」接著便繼續用筷子輕敲桌沿,口中報數,十三、十四、十五……。

  趙翼卻是好整以暇地,直至數到十九,方又念道:「『蠻箋書剪三更燭。』」

  這就該王昶了。他的詩與趙翼不相上下;看陳兆侖誇讚趙翼,不免存著個好勝的念頭,所以凝神靜思,渾不似趙翼那種悠閒瀟灑的神色。

  數到十一,他欣然笑道:「有了!我占了西陲用兵的便宜:『神索風傳萬里兵,所愧才非船下水。』」

  「好個『神索風傳萬里兵』。足與雲崧匹敵。」陳兆侖接著念結尾一句:「『班聯虛忝侍承明。』」

  他念完,方受疇也寫完了,念了一遍說:「確是趙、王兩公居首,賀杯成雙。」

  於是各幹兩杯,重新聯句,這回是陳輝祖起句:「『清切方知聖主勞。』」

  「既然是頌聖,索性就往這路去寫了,」趙翼隨口念了兩句:「『手批軍報夜濡毫。錦囊有兵策機密。』」

  「『金匱無書廟算高。』」王昶對了這一句,略作沉吟,又往下念:「『樂府佇聽朱鷺鼓。』」

  「這『朱鷺』不大好對。」陳兆侖喝了一口酒,氣閑神靜地想了一會,等快數滿時才說:「沒法子,只好用『紫貂袍』對『朱鷺鼓』。」接著便念:「『尚方早賜紫貂袍。書生毦筆慚何補?』」

  「勾老,」錄詩的方受疇問道:「『書生』下麵是個甚麼字?」

  「耳字傍一個毛字。《隋書.禮儀志》:『文字七品以上毦白筆』。就是這個毦。」

  陳兆侖引了出處,方受疇才想起,以羽毛裝飾筆管,謂之毦,錄完了說:「該老陳收了。」

  陳輝祖早已想好了,既言筆慚何補,當然該用刀劍,從容念道:「『不抵沙場殺賊刀。』」

  方受疇將第二首念了一遍,大家都說紫貂袍對得好,該公賀一杯。

  「不,不!」陳兆侖推許王昶,他說:「蘭泉第一,漢朝鐃鼓中有朱鷺,用這個典預祝凱旋還朝,典雅之至。至於軍機往往恩澤先沾,可是蒙賜的是貂褂;為了遷就韻腳,改褂為袍,諸公不罰我酒,已經寬容了,再說賀我,更覺汗顏。該賀的是蘭泉。」

  「勾老這番話很公平。」趙翼舉杯說道:「蘭泉該賀。」

  就這樣持杯談藝,不知不覺,暮色已起;陳兆侖說:「差不多該散了吧!我已經不勝酒力了。」說著,站起身來。

  於是紛紛各散。方受疇在送完時,悄悄將陳兆侖拉了一把,他的腳步便放慢了,落在最後,直到諸客皆行,方始動問,是否有話要說?

  「是的。」方受疇老實答說:「平郡王府上,想打聽、打聽,岳東美單銜的那個摺子,說些甚麼?」

  「是奏報進取的方略。」

  「他怎麼說?」

  「一時那裡記得?要查『廷寄檔』。」

  這在方受疇便為難了,因為奏摺存檔,分為兩種,一種是交內閣「明發上諭」的「明發檔」,無機密之可言。

  另一種是由軍機處奉上諭寄交某省某大員,指示重大事件的處理辦法,謂之「廷寄」;而列入「廷寄檔」的,頗多機密,除了領班以外,不能無緣無故去查「廷寄檔」,尤其是方受疇的資格淺,更覺不便。

  正在躊躇時,陳兆侖又開口了,「明天不是你們接班嗎?」他說:「值夜不就看到了?」

  「啊,啊!」方受疇恍然大悟,抱拳說道:「多謝勾老提醒了我。」

  原來軍機章京分做兩班,每班兩天,隔一天一早交班,通常自辰初至未末便可散值,留下兩人值夜,宿於大內。這值夜的兩人,稱為「班公」,向例資深、資淺者各一,稱之為「老班公」與「小班公」,各值一夜。頭一天是老班公,第二天是小班公;因為第二夜過來,便須交班,有許多事要交代,比較麻煩,所以資深的老班公揀便宜占了第一夜。

  方受疇的資格淺,可以自告奮勇值夜——資淺而肯上進的軍機章京,常自願值夜,因為方略館專貯歷朝用兵的檔案,要明瞭一次大征伐的前因後果,糧餉如何轉輸,兵員如何徵集,以及將略得失,進退影響等等,最好就是看這些檔案。

  不過這一回原是輪到他值宿,無須自告奮勇,但他是小班公,為了能早一天檢閱他所想看的文件,因而特地跟老班公,也是一時名士的常州莊培因情商,說他第二天晚上有事,能否換一換班?莊培因慨然相許,又提醒他說:「今天是十六,別忘了供土地。」

  「土地」是當方的守護神,京師如衙門都有土地,而且有各種有趣的傳說。禮部與翰林院都有「韓文公祠」,但翰林院說韓愈是他們的土地,所以那裡的韓文公祠,便是土地廟;此外有名的土地,有戶部的「蕭相國祠」,戶部的書辦,奉蕭何為他們的祖師,而也是戶部的土地。軍機章京值宿的方略館,土地的名氣更大,就是與蕭何同為「漢初三傑」的張良;「留侯祠」便是方略館的土地廟。

  留侯祠每年有一次大祭,由方略館提調——往往就是軍機章京領班來主持,平時初二、十六,由值宿章京上供,香燭以外,祭品非常簡陋,一盞白酒,四個白煮而剝了殼的雞蛋。奇怪的是,那白煮的雞蛋,每每不翼而飛。有人說是為「大仙」所攘奪;所謂「大仙」便是 《聊齋志異》上所描寫成了精的狐狸。

  由於時間不湊巧,方受疇以前從未在初二、十六值宿過,這天是第一回在留侯祠拜供;想起「先生」、「廚子」他們的傳說,一時好奇心發,拜完供逗留不走,想著也許有機會能躬逢其異。

  閑等無聊,四面流覽,發現壁上有人題詩,是一首七律:「泗上真人唱大風,運籌帷幄掃群雄。報韓未遂椎車志,輔漢終成躡足功;黃石授書謀逐鹿,赤松辟報羨風鴻。建儲聊借商山皓,脫屣榮名一笑中。」

  正在看題壁詩的署名時,只聽得「承塵」上「轟隆隆」一陣賓士之聲,灰塵紛紛,從空而降;方受疇大吃一驚,急急向外疾走。

  他的僕人顧忠就在祠外走廊上,迎上來扶住腳步踉蹌的主人,下階出祠;停住了腳,輕聲說道:「『大仙』肚子餓了。」

  驚魂已定的方受疇,已能領會這話;顧忠的意思是,「大仙」急於來攘奪供「留侯」的白煮雞蛋,只以有人在不便現身,因而惡作劇地逐客。是否如此,雖不可知,但從顧忠的神態語氣中卻可以看出來,這是常有之事;顧忠見過不止一回了。

  原來顧忠的舊主,也是軍機章京,原缺是工部郎中,「京察」優敘,外放知府;顧忠不肯到任上,寧願伺候京官,恰好方受疇初入軍機,便經人介紹,順理成章地仍舊為軍機京章作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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