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 |
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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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跟親筆差不多。」方受疇答說:「軍機述旨,一送上去,往往改得體無完膚。」 慶恒沉默了一會說:「這恐怕不是好事。」 「怎麼?」方受疇愕然相問。 「當年先帝對年亮工,不也是這種口吻嗎?俗語說:爬得高,摔得重。反過來看,要摔人摔個半死,就得先把他撮弄到高處去。方世兄,你以為我這話如何?」 照方受疇的看法,傅恒決不致成為年羹堯第二,因為彼此相待的情形不同。在當今皇帝,早已顧慮到傅恒或會無功而還,所以一再替他預先開脫,曾經兩次表示,如果到明年四月仍難了結,暫且撤兵,徐圖再舉。 「皇上有一回跟大家說:『金川亦不是非剿平了不可,為的是面子丟不起。』又說:『早知如此,當初給岳鐘琪一萬人馬,事情早就辦妥當了。』從這兩句之中,六爺,你可以想像一切。」方受疇接著又說:「至於傅中堂,前車之鑒,且不說當初的年亮工,眼前的訥公,就是一個榜樣。皇上只是要讓他懷威感德:傅中堂亦深知明哲保身之道。再說,還有,」他笑笑說道:「還有裙幅的蔭庇。」 「啊!」慶恒有些失悔似地,「你如果剛才提到這一點,倒可以聽聽我雪芹表叔,談一談當初他對那位中堂夫人的所見所聞。」 「是啊!我也聽說過,芹二爺跟那位夫人很熟;有機會再聽他聊。」 「對!那是閒聊。咱們那兒丟了那兒找,剛才你提到皇上的話,意思是第一,金川的軍務,見好就收。是不是?」 「是。」 「第二,皇上懊悔早不用岳鐘琪,就是說錯用了張廣泗?」 「不是說錯用。」方受疇答說:「皇上覺得起初用張廣泗並沒有錯;是張廣泗自己不肯好好地幹,一誤再誤,弄成今天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 「那,豈不是把錯處都堆在張廣泗頭上。」 「原就是如此。」 慶恒默然久久,歎口氣說:「張敬齋這一關一定過不了;如果定個充軍的罪名,就算上上大吉了。」 「訥公恐亦不免。」方受疇喝幹了杯中餘瀝說道:「酒夠了。有粥賞一碗。」 等吃完粥,離席閑坐;慶恒亦站起身來,向丫頭使個眼色;不一會捧來一件狐裘、一個紫貂帽檐,說是平郡王送方受疇的。 「真不敢當;可又不敢辭。」方受疇說:「我想當面給王爺請安道謝。」 「謝謝,改天吧!」慶恒答說:「方世兄盛意,我說到就是,奉托之事,請你擺在心上。」 「我明天就辦。」 【七】 軍機章京分為兩班,方受疇在頭班,恰值輪休之期;不便到軍機處去打聽,只能約同事出來談。 約的時刻是未末申初,也就是午後三點鐘前後。軍機章京入直,如遊戲文章中,擬八股文所說的,「辰初入如意之門,流水橋邊,先付衣包于廚子;未正發歸心之箭,斜陽窗外,頻催鈔折于先生」,軍機處的雜役,都叫「廚子」,而專司謄錄之職的,稱為「先生」。下直早晚,全看奏摺多寡,這天方受疇等到申正,方見所約同事,姍姍而來,便即問道:「怎麼,今天摺子特別多?」 「唉!」二班章京的領班陳兆侖,歎口氣,「言之可慘!」 方受疇一驚,「又是誰伏法了?」他問。 「你看。」 陳兆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是一道上諭的鈔本,一開頭便是「訥親自辦理金川軍務以來,行事乖張,心懷畏懼,」接下來指責「對士兵死傷,毫不動心,只圖安逸,而且頗講享受,至於道路險阻,兵民疲憊,一切艱難困苦,從未據實陳告。」 接下來說:「朕因軍旅重大,不容久誤,特命大學士傅恒前往經略,滿漢官兵飛芻挽粟,籌畫多方,設令訥親、張廣泗早行奏聞,朕必加以裁酌,不致多此一番勞費矣。今朕於此事,頗為追悔;但辦理已成,無中止之勢。即此而論,訥親、張廣泗誤國之罪,可勝誅耶?」 看到這裡,方受疇不由得在心裡要細想一下,明明自己都「追悔」用兵金川,大張撻伐「此事」是錯了,用人不當也是錯了,就不應一味歸咎於訥親、張廣泗,倒要看看以下是如何說法? 下麵是「快刀斬亂麻」的斷然措施:派侍衛鄂賓,攜帶存在庫中的「遏必隆刀」,斬訥親於軍前。當然,這是為了振作「切齒」於訥親的「勞人憊卒」的士氣。 看完這道上諭,方受疇心想,訥親如此下場,張廣泗那裡還有活命的道理?岳鐘琪的奏摺,當然已經發下來了,但看不看摺子中說些什麼,已不重要,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訥親既死,張廣泗又何能獨活? 軍機章京對刑賞誅罰之事,見多識廣,所以方受疇只默默地將上諭抄件交還陳兆侖,不發一言;接著肅客入席。所談的當然是湖北湖南的鄉邦文物。 這因為二班的軍機章京,以兩湖籍居多;談起本省的長官,很自然地提到了當年以湖廣總督而為欽差大臣,奉旨兩湖、兩廣,提督、總兵以下,全歸節制的張廣泗。 有個軍機章京叫陳輝祖,湖南祁陽人,是兩廣總督陳大受的兒子,是親眼見過張廣泗的威風的,「那年他歸葬父母,奉旨賜祭一壇;『天使』到武昌來宣旨,四省提鎮早幾天都到了武昌,來接待天使,我數一數紅頂子,諸公猜多少?」陳輝祖自問自答地說:「好傢伙,四十八顆!」 「那有這麼多?」方受疇笑道:「足下眼睛看花了吧?」 「有。」陳兆侖接口,「光算廣東好了,提督一員,總兵七員,副將十三員,就是二十一個人了。」 提督正一品,總兵正二品,副將從二品,都戴紅頂子。照此算來,合四省二品以上的武官,有四十八顆紅頂子,並非虛言。 「那時的張敬齋,睥睨顧視,意氣發揚,真令人興起『大丈夫不當如是耶』之感,誰知昔日雄風,而今安在?」 「唉!」二班的幫領班趙冀說道:「詩酒之會,別提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對!」與方受疇一班的王昶說:「既是詩酒之會,不可無詩;咱們分韻吧。」 「分韻不如聯句。」陳兆侖說:「只是題目不好找。」 「我倒有個題目。」方受疇說:「我在想,老杜禁中夜宿的詩,首首都好,但有老杜這種機緣的卻真是不多,就算大軍機,也難得有住在大內的時候;倒不如我輩小臣,反能夠領略老杜當時的心情。這不是一個好題目?」 「呃,」王昶說道:「細細想來,確是難得的好題目:軍機夜直。」 題目就算決定了,但有幾個人自覺於此道不甚在行,首先是方受疇,「我是『謄錄』。」他說:「有闈中的差使,例免應試。」 「我來監場,數到二十尚未成句,罰酒。」有個叫歐陽正煥的湖南人說:「『外簾』禦史根本不入闈。」 此外有那詩做得不錯,但欠捷才的,自願以同樣的題目另做一首,數一數只有四個人聯句,公推陳兆侖為首,等於是「令官」。 「詩題有了。體裁是七律,多亦不必,做兩首好了。淑之,」陳兆侖叫著歐陽正煥的別號說:「抓一把瓜子看。」 「八粒。」 「八是偶數,奇為陽,偶為陰,韻是陰平『八庚』,這個韻寬得很,應該有佳作。」陳兆侖又說:「淑之,再抓一把,多抓些。」 歐陽正煥放手一抓,數一數是十九粒。陽平、陰平都是十五部,十九減十五得四;第二首便是陰平的「四豪」。 其時方受疇已從靴頁子中掏出一支水筆,喚飯館的跑堂取來一張白紙,提筆在手向陳兆侖說道:「都預備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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