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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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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那何掌櫃嘆口氣說:「唉!談到莎羅奔的情形,恐怕貴乾兄也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這何掌櫃雖是湖北人,但先世是久駐四川的武將,所以對川邊的情形,非常熟悉。張獻忠屠蜀時,西面如石砫、酉陽、松潘、建昌各地的土司,據險自保,未遭荼毒。入清以後,大小金川的土司先後歸順,大金川的土司名叫嘉納巴,信喇嘛教,他的祖父哈伊拉木,明朝曾受封為「演化禪師」,因此,康熙五年嘉納巴歸順時,朝廷仍舊頒給演化禪師印,地位一向高於小金川的土司。 莎羅奔是嘉納巴的孫子,康熙五十九年帶土兵從征西藏有功,雍正元年授為安撫司,變成所謂「土官」;原來的土司澤旺,被攆到小金川去住。莎羅奔為了安撫起見,將他的女兒阿扣,配了給澤旺;此人非常懦弱,而阿扣饒有父風,所以澤旺完全為妻子所制。 乾隆十一年,莎羅奔想吞併鄰近各部落,先奪澤旺之印,接著攻其他土司,於是張廣泗受命調四川總督,專辦大金川軍事,以小金川澤旺所住的美諾官寨為駐節之地,以澤旺之弟良爾吉為從屬的部將,用了一個嚮導是漢人,名叫王秋。 「壞就壞在用王秋,更壞的是張大人還真信任這個傢伙。」何掌櫃嗟嘆不絕地,「一錯再錯,錯到今天。」 「怎麼?」順福問道:「王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莫非是間諜?」 「是啊!可是他這個間諜做得人看不出來,因為他從來沒有跟莎羅奔這面的人來往過。」 「那末,他這個間諜是怎麼做的呢?」 「他最陰狠的一著是,儘說良爾吉應該重用。他說澤旺的印,給莎羅奔劫走了,他要為兄報仇;其實也是為他自己,因為澤旺懦弱無用,一切都要聽這個弟弟的,而且已許了他,將來把土司的印傳給他,所以良爾吉跟莎羅奔簡直是不共戴天之仇。這話很動聽,張大人一直矇在鼓裏。」 「矇在鼓裏?」 這時張貴乾開口了,「家叔一直到幾個月前才知道內幕,可是,」他長嘆一聲:「嫌晚了!」 「喔,內幕。」順福大為驚異,「莫非良爾吉也是間諜。」 「他不但是間諜,而且等於澤旺的化身。」何掌櫃說:「起先是誰都想不到的一件事,不過,我是早有所聞,跟張大人說過,無奈他——」 「慢慢,慢慢!」順福打斷他的話說:「怎麼叫良爾吉就是澤旺的化身?」 「莎羅奔早就把澤旺的印給了良爾吉了;而且阿扣跟小叔子早有一腿,那莎羅奔跟良爾吉說:『我以前的女婿是你哥哥,現在是你。』順爺,你想,這不就是澤旺的化身?」 一聽這話,順福倒抽一口冷氣,看著張貴乾說道:「令叔一向精明強幹,真所謂『眼睛裏揉不進沙子去』,怎麼會上這麼一個當!」 「何掌櫃剛才說的情形,我也十分清楚。不過王秋那小子,不是個好東西,誰都看得出來,只有我叔叔始終信任他,這也真叫是冤孽了。」 「我就跟張大人提過。」何掌櫃接口說道:「王秋那傢伙,脖子格外長,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會扭回頭去,一直能看到跟在他後面的人,這在相法上叫做『狼顧』,是最靠不住的人。」 「可是,何掌櫃,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幾個月之前,張制軍終於知道了;知道了又怎麼樣呢?為甚麼不早早料理?」 何掌櫃不作聲,看了張貴乾一眼,兩人都低著頭,神色黯然。 「其中——?」順福很含蓄地催問。 「我說張大人一錯再錯,就是指這一層。」何掌櫃抬起頭來說,聲音都嘶啞了,「那時候,皇上派了人來了;這上當的事,還不能提,一提自己先就認了罪了。」 「唉!」順福嘆口氣,「世界上都是如此,總想隱著瞞著,心裏在想:大概未必出事;就算出了事,到時候總有法子把它推掉。到紙裏包不住火,推也推不掉的時候,就只能說——」他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把「就只能說硬話了」這句話吞下一半去。 「還有件事,張大人也做得很不聰明,他把岳大將軍小看了;也得罪了。」 「岳大將軍」是指岳鍾琪。順福只知道張廣泗得罪了訥親,與岳鍾琪不和,如今聽何掌櫃的語氣,似乎張廣泗之獲罪,由於岳鍾琪的原因多,而由於訥親的原因少,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張大人認為他兵分十路,收功慢一點,不過穩當;岳大將軍要孤軍深入,直接撲莎羅奔的老巢,未免行險僥倖,所以不肯派兵給他。殊不知岳大將軍有他的打算,人家帶了這麼多年的兵,大小陣仗,不知見過多少,年紀又這麼大了,不比有火氣的毛頭小夥子,不是有把握,怎麼肯孤軍深入去冒險?」 「喔,那麼何掌櫃,你倒說:岳鍾琪的把握在那裏?」 「在他跟莎羅奔的老交情。」何掌櫃說:「當那莎羅奔帶土兵從征,就歸岳大將軍指揮,後來保他當安撫司,待莎羅奔很不壞。就算孤軍深入,讓莎羅奔活捉了,也不至於會殺他,說不定還可以勸他歸順。」 「啊,啊!他這不算冒險。」順福問道:「岳鍾琪的這些情形,張制軍知道不知道呢?」 「知道。」 「既然知道,何以不派兵給他呢?」 何掌櫃與張貴乾又不作聲了。不過,不說反更明白,自然是張廣泗不願岳鍾琪立功。順福心裏在想,好些人私底下在議論這幾個月以來,有關責備訥親、張廣泗的上諭,說皇帝吹毛求疵,過於嚴苛,但實在怨不得皇帝;為了張廣泗私心自用,不願別人搶他的功勞,以至於老師糜餉,還賠上朝廷的威望,皇帝如何不惱? 「訥公呢?」順福又問:「上諭裏面,一再提到,說張制軍明知訥公不懂軍務,會壞事;故意裝糊塗,隨他去胡亂發號施令,似乎幸災樂禍,有意藏奸。」 他的話沒有完,張貴乾激動了,「皇上既然知道訥公不懂軍務,為甚麼派他去督師?」他問:「順大叔,你倒仔細想一想。」 他的聲音很大,何掌櫃急忙搖手阻攔,「輕點,輕點!」他埋怨著說:「這是甚麼事!甚麼地方!」 「我——,」張貴乾強抑著聲音說:「皇上是借刀殺人;現在連那把刀都成了『罪人』了。」 這話的意味就深了,順福不敢隨意搭腔,只看著何掌櫃,希望他有所解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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