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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令叔常有信來吧?」曹雪芹問起在浙江當巡撫的方觀承。

  「是的。前幾天折差來,還有信。」

  「令叔行遍天下,不但山川形勝,羅列於胸,而且裝滿了一肚子的奇聞異事。」曹雪芹神往地說:「跟他在一起,真是有趣。」

  「問亭先生本身就是一部傳奇。」慶恒接口問道:「最近可有甚麼奇遇?」

  「奇遇倒沒有。」方受疇喝了口酒,爽朗地說道:「不過倒是有一樁快舉。」

  「要請教。」

  「杭州有位沈廷芳先生,雍正元年恩科的進士,官至道員,今年秋天告假回籍掃墓,有一天——」

  有一天巡撫衙門派了一名差官,到沈廷芳家拜訪,手持一份方觀承的請帖,自稱「教愚弟」,請沈廷芳赴宴。

  沈廷芳性情狷介,與方觀承素無往來;他省道員請假回籍,亦並非一定要拜會本省長官。因而婉言辭謝,無奈差官執禮極恭,又說,如果連請位客都請不動,足見一無用處,妨礙他的前程,無論如何請沈廷芳勉為其難。

  迫不得已,沈廷芳只好答應,到了那天公服踐約;不道方觀承開中門迎接,延入花廳,首先就請換便衣相見,並請「升炕」,延在上座。沈廷芳執意不肯,正在謙讓之間,又報「客到」。方觀承仍舊是開中門親自迎接,進來一看,沈廷芳大為驚異;竟是他的會試同年,已經告終養回海寧州原籍的陳鑣。

  相顧愕然之際,方觀承開口問道:「兩公可還記得二十五年前,雨雪載途之際,邯鄲道上有個又瘦又小的窮書生?」

  此言一出,沈陳兩人,恍如夢寐,不約而同地問道:「那就是方大人?」

  「不敢!不敢?兩公叫我問亭好了。」

  原來雍正元年是清朝開國以來,第二次開恩科。這是宋朝開的例,凡遇國家有慶典,而又在承平之時,考試加開一科,稱為「恩科」。在清朝,直到康熙五十二年癸巳,才開第一次恩科;此非開國七十年中,沒有甚麼值得慶賀的事,而是為了慎重名器,勿使太濫。康熙四十二年,聖祖五旬萬壽,在位四十年以上,沖年即位,享祚久長,亦是史書上罕見之事,應該要開恩科,但以這年本有正科——三年大比,子午卯酉之年秋闈鄉試;辰戌醜未之年,春闈會試,這年干支癸未,人才有限,既有正科就不必再舉恩科。

  到了康熙五十二年癸巳,聖祖六旬萬壽,這年鄉會試都輪空,徇群臣之請,特開恩科,恩科以會試為准,如果這年癸巳秋闈鄉試,會試在明年甲午,聖祖六十一歲,與六旬萬壽開恩科慶賀的原意不符,所以禮部奏准,鄉會試在同一年舉行,而春闈秋闈也倒過來了,二月舉行鄉試,八月舉行會試。

  雍正改元,當然亦可以開恩科,但這年癸卯正科鄉試,加上恩科的鄉會試,一年開三次科場,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所以這一回的恩科,大可不必舉行;改為恩正併科,增加取中的名額,是最妥當的辦法。

  那知世宗別有用心,即位及有幾天,便授意禮部具奏,雍正元年癸卯恩科,於四月鄉試,九月會試,十月殿試;雍正二年甲辰正科,於二月鄉試,八月會試,九月殿試。加開一科,多一次脫穎而出的機會,這籠絡天下士子的苦心,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而另有一層作用,卻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這極少數的人之中,有一個便是世宗的第一號心腹張廷玉。在開恩科上諭頒佈的第三天,他便接替陳元龍而為禮部尚書;因為只有他在這個職位上,才會使得派出去的考官,發生世宗所想發生的作用。

  世宗所想發生的作用是,派赴各省的鄉試主考,能夠考查他那一省士林中的輿論,是不是在議論他得位不正;有沒有反抗的跡象?甚至於皇八子允禩,皇九子允禟等人,有沒有甚麼秘密活動?

  雍正元年的鄉試,改在四月,而不是像雍正二年的鄉試改在二月,是因為鄉試主考,按途程遠近,一批一批的放出去,最遠的先放,在試期三個月,甚至四個月以前,其時已經年近歲逼,馬上放主考,亦得初夏才能舉行鄉試;所以雲南主考鄂爾泰,一過了「破五」便已出京——派鄂爾泰到雲南,主要的是就近偵察年羹堯的言論行動。

  此外陝西及山西,為通西北必經之地,亦是必須監視查察的地方,因此,陝西正主考放了王國棟,此人是漢軍鑲紅旗人,康熙五十二年的翰林;當世宗居藩時,便在門下。山西正主考放了內閣學士查嗣庭,副主考則是鄂爾泰的胞弟左庶子鄂爾奇。查嗣庭當時與張廷玉一起入值南書房,參與密勿,亦為世宗視作心腹,所以派到由西北往還京師,中途必經之地,而且常作逗留的山西太原。

  這是雍正元年的部署;第二年補行鄉會試,又可以再派一批主考出去作耳目,像王國棟,由於元年在陝西頗為賣力,不但由翰林院侍講升為侍講學士,而且再度放為主考,派到海防要地且又為考差中最肥的廣東。

  當特開恩科的上諭到浙江時,正逢新年;沈廷芳與陳鑣都是監生,得到這個喜訊,急急收拾行裝,進京應試。先循運河到清江浦,渡過黃河,改走旱道。兩人都是寒士,湊合川資,用四十兩銀子雇了一輛車,往北到紅花埠,便入山東省境了。

  由此過郯城、沂州、蒙陰、泰安,過河到了禹城;第二天北行時,發現有個瘦瘦小小、穿一件破棉袍的少年,跟著車走,看他步履矯健,懷疑他有所為而來。於是沈廷芳關照車夫停下來;等那少年走近了,攔住他問:「貴姓。」

  「王。」方觀承往返省親,羞於陳述身世,所以不肯道破真姓。

  「喔,王兄,」沈廷芳看他目光炯炯,頓起好感,便又問說:「從那裡來?」

  「從邯鄲來。」

  「王兄,」沈廷芳問道:「聽你口音是南方人,何以會從邯鄲來;又要到那裡去?能不能見告?」

  「是,是到邯鄲去訪友;如今想到京師去觀光。」

  赴科場又稱「觀光」,沈廷芳心想,將來可能跟此人同榜,又多了幾分親切之感;想了一下問道:「王兄,我有句很冒昧的話要問,想來邯鄲訪友未遇?」

  「何以見得?」

  「倘非不遇,則令友理當為足下稍治行裝——」沈廷芳將下麵那句「何以一寒至此」咽住了。

  見此光景,方觀承笑笑答道:「老實奉告,到邯鄆亦非訪友,只是看看能不能像盧生那樣遇見呂翁而已。」

  他說的那個典故,出於唐朝李泌的《枕中記》,說開元年間,有個盧生在邯鄲旅舍中,自歎窮困;呂翁便從行囊中取出一個枕頭給盧生,說是枕此而臥,自會榮通如意。盧生聽他的話,著枕入夢,夢見作了當時有名的世家、清河崔氏的女婿,中進士入仕,官至河西隴右節度使,入閣拜相,封趙國公,富貴三十餘年,告老辭官,皇帝不許,卒于任上。一驚而醒,才知是個大夢;看旅舍主人蒸黃粱未熟。這就是所謂「黃粱夢」,那呂翁據說就是呂洞賓,在邯鄲有他的祠堂。

  陳鑣一向迷信呂洞賓,因而對方觀承亦就大感興趣了,「王兄,」他笑著問道:「此行可有奇遇?」

  「沒有。不過——」

  沈廷芳打斷了他的轉語;「前面就是尖站。」他說:「奉邀王兄,小飲數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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