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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聽張大人說,訥公這幾年紅得不得了,自己有點兒忘其所以了。皇上很討厭他,可又翻不了臉,所以一直派他出差,最後派到大金川,要看他打敗仗,才好殺他。既然如此,就不必去指點他了。」

  「原來如此!」順福沉吟了一會,突然開口:「我倒懂了——」

  嘴剛張開,硬生生又閉住。他想懂了的事,只好在肚子裏作工夫,一說出來,對甚麼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沒有好處。

  何、張二人自然要追問。這便使得順福大感為難;原來他識透了皇帝的手段厲害。訥親在皇帝有尾大不掉之苦,想甩甩不掉;張廣泗又何嘗不是功高震主,為皇帝所忌?因而才使出這條一石兩鳥的毒計——如果張廣泗領悟到了皇帝的深意,坐視訥親僨事,那一來,訥親固然難逃死罪,張廣泗又何嘗不該負懷私藏奸、坐視成敗之罪。倘或張廣泗拿出主張來,依訥親那種剛愎偏執、妄自尊大的性格,一定不肯見聽,將帥不和,而訥親位尊,則必痛劾張廣泗不服調度,甚至驕恣跋扈,那樣便是借訥親的刀殺張廣泗,而訥親不知兵,沒有張廣泗必敗,於是又可將訥親置之於法了。

  「順爺,」何掌櫃很世故,也很厲害,故意用反激的法子說道,「如果是有不便說的話,不說也不要緊。」

  這一下,順福覺得再不說,就會引起猜疑,人家是否肯將上萬的銀子交給一個已被猜疑的人,亦就大成疑問,迫不得已,只好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我是覺得我所想到的也許不怎麼對,這一點關係極重,我得仔細想一想再說。現在我說說我的看法,兩位倒看,還有點道理沒有?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千萬不能客氣。」

  「是,是!順爺,你也不必關照,這是件大事,決不會客氣。」何掌櫃也打招呼,「不過談起理來,也許話會說得重,順爺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當然,講理嘛!」順福看著張貴乾說:「你的話提醒了我,令叔是皇上的一把刀;訥親也是皇上的一把刀!」

  此言一出,張貴乾與何掌櫃相顧失色;眼睛中流露出同樣的詢問:要殺張某人?

  「我想,皇上的打算是這樣子的——」

  等順福一層一層地剖析,張貴乾與何掌櫃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等他說完,他們兩人都沒有話,是在從頭細想他的話。

  「順大爺,」終於是張貴乾開口了,「你老看得很深,也看得很準,不過有一點我不大明白;家叔跟訥公弄得兩敗俱傷,這局面怎麼收拾?都打了敗仗,於國家又有甚麼好處?」

  這就顯得何掌櫃老到了,立即接口說道:「不會打敗仗,有岳東美這一著棋在。」

  順福一直疑心何掌櫃的身分,不是一個鉅商,而是張廣泗布置在外的心腹;如今聽他的話,不但顯得他政事武略,兩皆熟諳,特別是先稱「岳大將軍」,此刻稱岳鍾琪用別號「東美」,更是無意間洩露的馬腳;因而不免另眼相看了。

  張貴乾還有些將信將疑的神情,何掌櫃便又說道:「皇上是不是安了這一著,不久就可以見分曉。照我看,傅中堂這回去,一定奉有密旨,到了大金川,那個仗該怎麼打,都聽岳東美的。咱們看著好了,看傅中堂的軍報怎麼說!順爺,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皇上如果沒有把握,不會派傅中堂去;不然,皇上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話,」張貴乾老實說道:「我就不大懂了。」

  「很明白的。」何掌櫃接口:「你想想傅中堂是皇上甚麼人?尤其是皇后駕崩以後,皇上看在皇后的分上,應該格外照看傅中堂,如果沒有把握,傅中堂也跟訥公那樣,皇上不治他的罪,滿朝不服;要治他的罪,又對不起皇后。那樣子,豈不是自己跟自己為難?」

  張貴乾怔怔地聽著,好一會才冒出一句話來:「照這麼說,家叔是死定了?」

  「不一定,不一定。」順福是安慰的話。

  「現在還不知道。」何掌櫃說,「就看這兩天的軍報;如果不是照我們推測的那樣,就有活路。」

  「還有,」順福接著何掌櫃的話說:「傅中堂這一回去,當然也奉有密旨,要查一查張制軍跟訥公的情形;如果傅中堂肯說幾句好話,力量也很大。就怕他聽了岳東美的話。」順福緊接著又問:「張制軍跟岳東美,到底處得怎麼樣?」

  一聽這話,何、張二人都是深鎖雙眉;然後何掌櫃握著手,不勝痛心地說:「我勸過張大人好幾回,要敷衍敷衍人家,就是不聽。」

  「唉!」順福嘆口氣:「張制軍結的怨太多了。」

  張貴乾默無一語,突然間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酒的性子很烈,他又喝得太猛,嗆了嗓子,好一陣才平下來。這時雷掌櫃也回來了,何掌櫃為他引見了順福,隨即將他拉到一邊,略說經過;雷掌櫃點點頭,向順福道聲「少陪」。往外而去,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復又回座,手裏已握著三張票據;經由何掌櫃的手,轉交給順福。

  三張票據都寫著「寄存」的字樣,數目是一張四千,兩張三千。順福考慮了一下說道:「我暫且收下。是怎麼個情形,明後天就有回話。」

  「是!」何掌櫃用殷切的眼光看著他說:「靜候好音。」

  「那,我就告辭了。」

  ▼第六章

  回到平郡王府,慶恆正在等候回話,順福向他細說經過,話很多,一直談到上燈;裏面派丫頭出來通知,說:「王爺請。」

  「知道了,我就去。」慶恆打發了丫頭,向順福說道:,「這件事,很麻煩,該怎麼跟王爺說,咱們明兒再商量。」

  順福答應著,出府回家;這天很累,喝了點酒,正想早早歸寢,門上來報:「玉五爺來了。」

  玉朗就跟在後面,因為是極熟的人,他逕自排闥而入;順福從臥室中迎出來,一把拉住他說:「老五,堂屋裏冷,到裏面來坐。」

  一進臥室,順福的姨太太避到後房;丫頭來倒了茶問道:「姨太太問:要不要給玉五爺預備酒?」

  「好!」順福接口說道:「弄點酒來,反正我也不睡了,好好兒聊一聊。」

  等丫頭一走,玉朗便問:「你真的在宮裏有路子?」

  「沒有。」順福又說:「而況這是甚麼事?誰能說得上話。」

  「既然如此——」

  「你別說了,老五!」順福使勁作了個切斷的手勢:「我是為府裏打算。看樣子,張敬齋帶了不少銀子來,府裏一直鬧窮,不如弄幾文來貼補、貼補。不過,這會兒我的想法又不同了。」

  「怎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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