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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咱們一塊兒去,等我拿話點他兩句。」曹震又說:「王爺的八字,都說土太重,我想請他去推一推,看要緊不要緊。」

  於是等吃了點心,曹震與曹雪芹驅車出地安門,過了太醫院便是馬尾巴斜街,車進南口不遠,曹雪芹吩咐停車。曹震下來一看,路西一座古剎,香火冷落,一塊破匾上題著「袈裟寺」三字,大殿前面院子裡,都是負暄的一群乞兒,心裡不由得懷疑,一塵子怎麼會在這兒設硯?

  「你沒有弄錯吧?」

  「不錯。」曹雪芹說:「跟我來。」

  於是從殿前西角門入內,再向北一轉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月洞門上打出一個白布招子,上寫「一塵子寓處」五字。

  曹震站住腳沉吟了一會說:「大概不錯!這不是走江湖的路數,是有所為而來,掛個招子,不過是讓人找得到而已。」

  說著,兩人跨進月洞門,小小一個天井,光禿禿一株梧桐;北屋之間,灰漆剝落,倒是新糊的雪白窗紙;曹震放重了腳步,仍舊無人接應,便重重地咳嗽一聲,站在天井中等。

  不一會,屏門開了,出來一個三十出頭的瘦長男子,拱拱手問:「兩位貴姓?」

  「敝姓曹。」曹震指著曹雪芹說:「這是舍弟。」

  「喔,賢昆仲有何見教?」

  看他的舉止,聽他的談吐,曹震心想,這大概就是「小康」了,便即說道:「陳先生想來是令尊?」

  那小康即時面現訝異之色,不承認也不否認,仍舊是問:「有何見教,請明示。」

  「有個八字,想請陳先生推算。」

  小康想了一下,點點頭轉身入屋,候在門口說道:「曹先生,請你先看一看這張告白。」

  告白貼在左面牆上,白紙上寫著三行字:「論人論命,不合不推,千請莫怪。」

  「是,是!」曹震答說:「我已經知道這個規矩。」

  「好!請這裡坐。茶是熱的,請自己斟了喝。」說完,小康轉到右面屋子裡去了。

  曹雪芹便在中間一張方桌前面坐了下來,桌上有個藤制的茶籠,裡面用棉套子蓋著一壺熱茶,他給曹震斟了一杯;然後自己捧著茶杯,又站起來四處打量。

  先從左面看起,告白之下是一張半桌,桌上筆硯水牌,這是小康的坐處;往裡靠壁,擺一張藤靠椅,上披狼皮褥子,不用說,這是為一塵子預備的。

  視線轉往右面,那是新隔的一間臥室,門簾掀處,小康扶著一個戴墨晶眼鏡的老者走了出來;曹震兄弟,雙雙起身,等小康將他父親扶到籐椅前面,他轉身過來,開口問道:「曹先生何以知道賤姓是陳?」

  「是一位曾與陳先生見過面的朋友告訴我的。」曹震說道:「陳先生請坐。」

  一塵子點點頭,接著轉臉說道:「小康,你請兩位曹先生坐過來。」

  聽得這話,曹雪芹不待小康動手,便一手一櫈,提了兩張骨牌櫈擺在籐椅對面,主客都坐定了下來。

  「曹先生,咱們先小人,後君子,這『論人論命,不合不推』,兩位想必已經知道了。」

  「是。」曹震答說:「不過有一屠,我想請教,我那朋友告訴過我,陳先生以前的規矩是:『論命不論人』,何以如今完全相反了呢?」

  「有人才有命,自然是要論人,再來論命。」一塵子答說:「年輕的時候,不明此理;如今算是略識子平之道了。」

  「陳先生太謙虛了。」曹震又說:「我還想請教,何以謂之不合不推?所謂合是甚麼?」

  「合者人一口。推出大吉大凶,或者離奇古怪之命,一人一張嘴、聚訟紛紛,必生是非故,以不推為宜。」

  「原來陳先生是明哲保身之計。」曹震接著俯身向前,用低沉但很誠懇的聲音說:「陳先生,你的來歷,我亦略有所知;出你口,入我耳,決無不合。」

  「曹先生是通人,我也不必多說了。請報八字吧。」

  曹震便報了八字:「戊子、己未,辛未,辛卯。」小康在水牌上將「八字」寫了下來;拿筆桿輕敲水牌,這是個暗號,一塵子可以往下說了。

  「曹先生。請你把年、月、日、時、報一報。」

  一聽這話,曹震勃然變色,因為「八字」是由年、月、日、時推算而得;既報八字,再要他報年月日時,很顯然地,是認為他所報的八字不實。這是個絕大的侮辱,曹震當然要生氣。

  見此光景,閱歷江湖,深知「金皮彩掛」內幕的曹雪芹知道是誤會了,趕緊握著曹震的手說:「震二哥,他們推算干支分節氣的法子,跟我們不同。你先報了日子,看他們怎麼說。」

  曹震被點醒了,改容相謝:「啊,啊,陳先生,是我誤會了——」

  「我知道你是誤會了,不要緊;你報這個『日主』的生年吧。」

  「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廿六日卯時。」

  一塵子不作聲,直到小康筆桿輕敲水牌時,他才開口:「這個八字今年四十一歲,似乎不是曹先生的。」

  「是的,是我一位長親的八字。」

  一塵子點點頭,自語似地說:「土感重了。『土重金埋』,幸好一半是『未土』。」

  「何謂『未土』?」

  曹震的話未完,曹雪芹便急忙扯他的袖子;意思是問得不對,便不再作聲,靜聽一塵子的話。

  「未是六月。」一塵子不徐不疾地說:「辰戌醜未四季土,各有特性;未土是六月之土,一半要當作『火』來看。這個八字缺火,所以未土的彌補,關係甚大。」

  這是曹震誤會了,問得並沒有錯;曹雪芹只是示意他不要打斷一塵子的話而已。

  「八字中有四個『印』,印者蔭也,根基厚極。可惜有『印』無『官』,要靠『大運』、『流年』來彌補了。」一塵子停了一下說:「曹先生,照我自設的限制,此造亦在『不合不論』之列。」

  「是,是!」曹震很感激地說:「陳先生是特為我破例。不過——」他話到口邊又咽住了。

  一塵子停了一下問:「曹先生,何以欲言又止?」

  「我是剛才聽陳先生說,在你不合之命,不是『大吉大凶』,就是『離奇古怪』,舍親道個八字,不知道不合的是那一點?是離奇古怪嗎?」

  「是的。」一塵子徐徐說道:「子平之術,本以論本性、知順逆為主。就這個八字而論,根基極厚;年支『子』為『食神』,聰明秀髮;時支『卯』為『偏財』,合日支『未土』成半木局,『財』更旺了。生在富貴之家,斷然無疑。」一塵子問道:「曹先生,是這樣嗎?」

  曹震剛要開口,曹雪芹搶著說道:「陳先生,請你就命論命好了。」

  一塵子微微一笑,「小曹先生,」他說:「想來也是閱歷過江湖的?」

  這話很含蓄,曹震聽不懂,曹雪芹心中明白;他是怕一塵子多少用的也是江湖術士,以話套話的手法,所以不置可否,目的是讓他無所施其伎倆。這一點讓一塵子道破了,倒覺得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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