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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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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先生交付我辦的事,不外乎三種,兩種容易一種難。」曹雪芹說:「先說容易的,一是方先生要『拜碼頭』,拿一張名帖叫我去,一『報家門』搭上線,他自會去看方先生;另外一種是已經跟那裡搭上線了,有甚麼事要聯絡,也就不過是傳一句話的事,人人可辦,派我去不過是為了示信而已。」 「難的一種呢?」 「要我到茶店去聽他們談些甚麼,那就難了;因為要懂漕幫的『切口』。」 「你懂嗎?」曹震有些不信,「你也沒有在江湖上閱歷過,那裡去懂他們的切口?」 「先是不懂,跟方先生一路去,多少學了一點兒。有不懂的,記住了,回來問方先生。」 「記得住嗎?」 「難就難在這裡,得拚命死記。」曹雪芹又說:「最掃興的是,拚命死記住了,回來一說,完全沒用。」 「怎麼呢?」 「是毫不相干的事。」曹雪芹想了一下,舉例以明:「有一回在揚州,方先生叫我到一家名為四春園的茶店裡去聽聽。坐定不久,鄰桌上有個人在跟他的朋友說:『你說你「掮鋼叉」、「才字頭」又「喝患子」,問我「統詳子」。大家看我「樹上火」,當我是「火生」,不瞞你說,我的「娘舅家」就是「槽子窯」。不過我們是「同參」,「詳子」沒有,「興興子」也要「統」把你。我們「柳冊」,最要緊的是「皮子」,「大篷」「卸」不下來,「卸」一條「汊兒」把你。送到「槽子窯」,弄個「幾足詳子」,趕緊「回窯堂」,千萬不要去「起牆子」了。』說完,那人解開紮腳帶,把一條綢子套袴脫了下來,給他的朋友。震二哥,你說是怎麼回事?」 「大概是那條套袴當中,有甚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在。」 「我原來跟你的想法一樣,以為夾帶了甚麼秘密檔之類,興匆匆地回去跟方先生一說,把聽來的切口學給他聽。你道方先生怎麼著?」 「你別問我了,你就老實告訴我吧,是怎麼回事?」 「方先生聽完,哈哈大笑;他問我,打切口的穿得很體面,他的朋友很不成樣子,是不是?我說『是的』;他說:那就對了!方先生說,『詳子』是錢;『統』是借,『統詳子』就是借錢。那傢伙是『說小書』的,即所謂『柳冊』,他的話一句一句翻出來,就是:你說你吃盡當光,老婆又吐血,要問我借錢。大家看我身上穿得很光鮮,當我有錢。不瞞你說,我告急的地方是當鋪。不過,我們既然是祖師爺面前一起磕頭的弟兄,錢雖沒有,當也要借給你。我們說小書的,最要緊的外表,長袍脫不下來,只好脫一條套袴給你,送到當鋪當幾千文錢,趕緊回家;千萬別去打牌。」 由此開始,曹雪芹便大談江湖異聞,為的是將曹震的思路引了開去,省得他總是追問方觀承與漕幫之間的種種關係。 「該吃飯了!」錦兒闖進來說:「吃完了回家;今兒個大家都累了。」 不說「累」字還好,一說反倒使曹震感覺到了,頓時呵欠連連,以致於酒興食欲,兩皆不振,略飲數杯,要了半碗香梗米粥吃過,站起身來,立刻關照套車。 在車上曹震一直閉眼假寐,快到家時,他忽然張眼問說:「承祖的身子怎麼樣?」 「也還好。」錦兒奇怪地,「你何以會想到這句話來問?」 「我看他身子好像很單薄。」 「也不過瘦一點兒,能吃能喝能玩,孩子能這個樣,就不必擔心。」 曹震不作聲,看得出他不以她的話為然。錦兒少不得要追問了。 「怎麼啦?」她問,「你覺得那一點兒不對勁?」 「也許是我多心。」曹震的聲音中,有悄悄的憂思,「氣象不大好。」 「甚麼叫氣象不大好?我不懂你的話。你說明白點兒行不行?」 「小孩子有未老先衰的口氣,就不是好兆頭——」 原來曹震是因為曹承祖拿「秋深黃葉齋」來對他的那句「春滿桃花塢」,字面雖工,但語氣蕭颯,出諸少年之口,恐怕不是載福之器,因而引以為憂。 「這是你瞎疑心。那裡一句話就能定終身?」 「但願如此。」曹震停了一下又說:「我今天心神不寧,好像要出事似地。」 「出甚麼事,你別嚇人。」 她這麼一說,曹震就有話也不肯說了。錦兒也覺得自己失言,一句話封住了他的嘴;心裡琢磨如何才能改口?不道已經到家,就沒有機會再說下去。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一面漱洗,一面在琢磨這天該辦的事,第一件是到平郡王府去探病;第二件要去看看曹雪芹去見了和親王沒有? 「芹二爺來了!」外面丫頭在大聲通報。 曹震從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曹雪芹穿戴得很整齊地從回廊上繞了過來,便也拿著漱口缸迎了出去,招呼過了,接著大漱大咳,拿了好一陣,才向站在一旁的曹雪芹問道:「去見過和親王了?」 「沒有,我是到四叔那裡去了。四叔說,和親王到易州去了,後天才能回來;約我大後天一塊兒去見他。」 「喔,你這會是打四叔那兒來?」 「是。」曹雪芹接著以頗為興奮的語氣說:「震二哥,今兒可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兒遇見一個人,你道是誰?」 曹震心想,除了過去的繡春,他這幾年並沒有念茲在茲,刻刻想要找的人,便搖搖頭說:「我猜不著,你自己說吧!」 「一塵子。」 這一說,曹震不覺心頭一震,手上也一哆嗦,把個紅花金邊的西洋漱口缸,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翠寶聞聲出現,驚問何事?曹震答說:「沒事。你趕快給我弄點吃的,越快越好。我跟雪芹要出去。」 「要快,就來倆臥果兒吧。」翠寶又問:「芹二爺吃?」 「謝謝,我不要。」 等翠寶轉身走了,曹震將曹雪芹引入他的書房,悄悄問道:「一塵子不是說不到京裡來的嗎?」 「那,」曹雪芹說:「大概是雍正年間如此;或者乾隆四年以前如此。現在沒有甚麼忌諱,情形當然就不同了。」 「你是那兒見到他的;你又怎麼知道他是一塵子?」 「我沒有見著他人,不過看到了他的招子。」曹雪芹又說:「他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一座小廟裡設硯。」 「你沒有進去看他?」 「本想進去的。後來聽說他有個挺特別的規矩,你報了八字給他,他可以不推——」 「甚麼道理呢?」曹震插嘴問說。 「據說沒有理由,不過他會先跟你說明白。我想,萬一碰個釘子,第二次就不好再去了,所以特為來找你商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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