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大野龍蛇 | 上頁 下頁
二〇


  「你說得太玄了!」惠承搖著頭說:「我自己可不覺得我能有這麼大的作用。」

  「作用是有,」德本接口說道:「就怕張敬齋等不及咱們惠二爺立功,先就定了罪了。」

  曹震想想果然,惠承立功總也得到了大金川以後,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張廣泗快解到京了,審問定罪,都是年內的事。自己的想法似乎有點離譜。

  「張敬齋不知道走到甚麼地方了?」曹震悵然地問。

  惠承微覺不解,曹震跟張廣泗並無深交,何以對他如此關心?這樣想著,不由得就問了句:「通聲,你跟張敬齋常有往來?」

  曹震一愕,旋即省悟,「我跟張敬齋沒有甚麼往來。」他說:「我是擔心王爺,為了張敬齋的事,心總放不下來。大夫早說過了,王爺的病如果不能靜養,吃藥也是白吃。」

  「不要緊!」惠承很樂觀,「王爺這一陣子為了第二佐領的事,精神挺好;這種病心情一開朗,就不要緊。」

  「不然,累也累不得。」曹震說道:「像今天不就摔跤了嗎?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說到這裡,曹震複又上了心事,酒喝不下,肚子也不餓了;略略周旋了一會起身告辭。

  「惠二爺,你們倆一路順風,我等著替你們慶功。路上多保重,我得走了。」

  「好!見了王爺,代我請安。」惠承說道:「請你告訴王爺,不必惦念,我決不能丟鑲紅旗的面子。」

  【四】

  到京已將黃昏了,一到家卻只有翠寶在;曹震顧不得換衣服休息;先定神看一看她的臉色,方始點點頭坐下來,讓丫頭給他脫靴子。

  「怎麼回事?」翠寶問道:「彷佛不認識似地。」

  「有個緣故,看了你的臉色,我才能放心,王府裡沒事。」

  「你說王爺摔一跤吧?」翠寶說道:「大概沒事。不過二奶奶到王府給太福晉請安去了。」

  「你們是怎麼得的消息?」

  「是芹二爺來通知的——」

  「喔,」曹震插嘴問說:「雪芹打通州回來了?」

  「昨兒回來的。今天到王府有事,才知道王爺摔了一跤,不能出門;回家一說,太太先進府請安,隨後讓芹二爺來接二奶奶。」

  「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回來?」

  「大概在太太那兒。」翠寶問道:「你餓了吧?」

  「餓了也吃不下。」曹震躊躇著,「晚上不作興探病,我看——我看,我到噶禮兒胡同去一趟吧。」

  噶禮兒胡同也在西城,五年前馬夫人病危,錦兒主張「沖喜」,正好內務府廣儲司的石主事,家有個老小姐,比曹雪芹小兩歲,這年二十七,石小姐知書識字,相貌也很過得去,只是自視太高,以致婚事蹉跎了下來;及至青春虛度,已到花信年華,這才有些著急,原來是非玉堂金馬的少年翰林不嫁的,此時不得不降格以求,但仍舊堅持兩個條件:第一,不作填房;第二,須有文名,當然門要當戶要對,自不在話下。

  錦兒打聽到這個消息,認為這兩個條件,簡直就是為曹雪芹所開的;自告奮勇,代為求親,曹雪芹的本意,願與杏香廝守一輩子,因為「沖喜」這件事是個「大帽子」,不能不同意。事情也很順利,錦兒挽人陪著到石家去求親,一說即成;馬夫人的病,居然也一天好似一天,有精神來為愛子操心婚事了,首先是在噶禮兒胡同買了房子——噶禮在康熙年間任兩江總督,以科場弊案與江蘇巡撫張伯行互控,鬧出一場極大的風波;聖祖迭派大員查辦,審實噶禮確有勾結主考出賣關節情事,因而革職,回京閑住;後來又因忤逆老母的罪名,為聖祖處死。他住的那條胡同,本來沒有甚麼名氣,只為他在那裡蓋了一所大宅,便喚做噶禮兒胡同;及至伏法,依照旗人的習慣,加上一個「小字眼」,稱為「噶禮兒胡同」。

  噶禮生前所蓋的那所大宅,為子孫析賣,一共分作三份:前門到後門一剖兩半;另外一份是個花園,屋少花木多,人多了不夠住,人少了照料不過來,而且得專門用兩個花兒匠伺候花木,以致常常易主,大致都是在外做官發了財,買個現成花園住,自以為得計,住進去以後,才知道養個花園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家有園林之勝,少不得常有親友特地見訪,留客小飲,盤桓終日,每個月這筆應酬的開銷,算起來也不少。為此都是住不到兩三年,便想脫手。

  及至曹家要買房子的消息一傳出去,「吃瓦片的」紛紛上門;提到噶禮的那個花園,曹雪芹一聽便中意,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洋。馬夫人倒無所謂,杏香、秋月、錦兒都不贊成,不過杏香不便說,秋月勸了一回,曹雪芹不聽,也就算了;只有錦兒勸之不已,後來是曹震說了一句:「他的錢是老太太留下來的;要娶親了,愛怎麼花怎麼花。你別狗拿耗子吧。」這才算定局。

  這一下,曹雪芹可有得忙了,將一座近乎荒廢的花園,恢復舊觀,不是一兩個月的事;也因此,雖下了聘禮,而親迎之期卻延了下來。而就在這年——乾隆八年十一月,距喜期只得半個月時,石小姐忽然染患傷寒重症,病勢翻翻覆覆,延至第二年正月裡,終於香消玉殞。

  這頭親事是錦兒奔走成功的。因此對石小姐的哀悼之情獨深,不免埋怨曹雪芹,說都是噶禮兒胡同的房子不吉利。又有熟悉掌故的人,說噶禮的故居,應該是凶宅;噶禮自革職回旗後,忤逆不孝,老母叩閽,說噶禮與他的胞弟色勒奇、兒子幹都,在食物中下毒,打算弒母;噶禮的妻子,又叫人去拆婆婆的房子,要攆她出去。聖祖交刑部審問,確為事實,刑部擬的罪是,噶禮淩遲處死;其妻絞立決;色勒奇、幹都斬立決。

  這一家子孫不孝,母亦不慈,當奏上時,噶禮之母請都察院代呈,依照從前有過的一個例案,將噶禮淩遲後,焚屍揚灰,聖祖因為噶禮畢竟當過大臣;他的高祖何和禮,是開國元勳,太祖曾以長女相配,因此批示:噶禮賜帛,其妻從死;自盡的方法由他自己挑,其餘如刑部所議。

  噶禮家道豐厚,花重金買通了刑部胥吏,賜帛懸樑時,不等他氣絕,立即斂入棺內。於是挑在夜間行事,因為棺材內裝了一個活人,白天抬到甚麼地方,亦不能開棺將他放出來,惟有晚上賜帛盛殮,天色未明時將棺材由刑部邊門抬出去,才能在晨光熹微,路少行人的情況中動手腳。

  計算得很好,那知監刑官是個對公事極認真的人,認為要等棺材抬出刑部,才算任務終了,向堂官去覆命。因此一直守在那裡;胥吏心想,反正噶禮睡在棺材裡裝死,要等出了刑部才能復活,監刑的司官決不會知道其中有這樣的奧妙,他要守夜就讓他在那裡守好了。

  那知到了半夜裡,棺材作怪了,彷佛內有人聲,監刑官毛骨悚然,趕緊將帶來的跟班推醒了說:「你聽,你聽!」

  那跟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凝神靜聽了一會說:「只怕是詐屍了!」他的膽子很大,「老爺我陪你去看看。」他拉著主人到棺材旁邊,繞著圈細細察看,突然站住了腳:「在這裡了。」

  監刑官蹲身一看,棺材下方有個洞;正困惑不解時棺材中複又發聲,而且相當清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